六.乱 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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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跳离最后一阶窗台,优雅地落在地上,在几名路人的惊呼声中站起身,向楼上投去最后一瞥,又摸摸头上的发髻,长长出了口气,微微一笑。

虽然要员被杀,回去后想必会被大佐重重处分。可毕竟金印被我拿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功过相抵。刹那把旗袍的前后襟抻了抻整理一下,迅速消失在人群中——无论如何,还是先收拾行李离开香港吧。

她的住所离告罗士打酒店只隔了一条街。此时此刻,虽然告罗士打已经乱成一锅粥,但这里却依旧祥和安静,一如往常。

刚进屋,她就被一支冰冷的枪顶住后脑,房门随即悄悄关上。

“金印在哪?”

听得出来,雾隐健太的声音中充满愤怒——先是被几个杂碎搞得受了伤,之后又被一个小娘们当猴耍,这次的行动简直让他终生难忘。

脱身后忍者发现,提包里装的并不是那枚关乎日本国运的金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酒瓶——那是刹那放进去的替代品,毕竟盒子里少了金印会轻太多,一拿到手上就会发现破绽。不过幸运的是,酒瓶的标签上上印着“百利旅社”四个字,下面还有详细的地址,这才让他按图索骥找到这里。可他把刹那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金印,既然如此,就只好守株待兔,等她回来了。

“少佐阁下,久等了。”刹那用日语礼貌地回答,似乎早料到对方会等在这里。

听她说出自己的军衔,雾隐健太并不奇怪——连随身的提包都被偷走,以她的素质,从烟盒夹层找到自己的军队手牒并不难。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就赶快把东西交出来吧。”雾隐健太的枪还是顶在她头上,但语气已经缓和下来,用日语说道:“看你的身手,应该受过羽黑流的训练吧?”

见他识破自己的路数,刹那并不奇怪——在房间里手脚并用,一瞬之间分别踢击两名敌人的招式,正是羽黑忍流的忍法“天狗击”。这一幕对方想必是看在眼里了。

就在这个瞬间,两人之间似乎建立起一种微妙的联系——他们都在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个受尽非人折磨终于业艺惊人的自己,看到了那个仅凭蛛丝马迹就能找到答案的自己,看到了那个为了胜利不顾一切的自己……

“少佐阁下博学得很啊……”刹那轻声说着,抬起手来。

雾隐健太见她抬手,却并未制止,任由她解开发髻。当如云的秀发瀑布般流下,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显现出来,正是那枚“国运之印”。他一把抓过,再三查看后收入怀中,满意地点点头,问:“现在来说说你是为谁工作吧?”

“以阁下的行事风格,我为谁工作应该并不重要吧?”刹那淡淡地说道。在亲眼看到雾隐健太对76号的杀手询供不成就地枪决后,她觉得这种刨根问底的行为不符合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个性。

“我劝你还是老实说的好。”忍者狞笑着,用枪顶着她的头使劲向前一推,刹那便踉踉跄跄地进了屋。雾隐健太不再用枪指着她,大剌剌地坐到凳子上说:“你为谁工作,对我来说不重要,但对你很重要。”

“哦?……”

“我可不是随便发善心的人,只是不忍心看着一个经历了忍者修习的人就这么轻易死掉罢了。”忍者的的表情里充满了嘲讽的意味,挺了挺身子说道:“虽然我的任务是绝密,但如果你是军方的人,我可以直接向参谋本部汇报,中止你目前的任务,让你直接听命于我,协助我完成任务,这样就可以让你活下来;如果你不是军方的人……”他故意顿了顿,缓缓说道:“出于对同胞的尊重,我会允许你选择死法。”

“即便是同胞,也不给留条生路吗?”

“很遗憾,我说过我的任务是绝密,你又知道的足够多。你要不是军方的人,就只能杀掉。”雾隐健太嘴上这么说着,语气中却听不出哪怕一顶点遗憾的味道。

刹那迅速地权衡着——面对这个能把“寸身踢”使得如此精湛的家伙,即便打起来自己也毫无胜算。要想活下去,只能按他说得做。

她讨厌背叛。她深知在忍者的信条里,只能有一位主君。而她现在的“主君”,是影佐祯昭。

但转念一想,作为帝国军人,这种调换部门的行为算不上背叛。既然少佐阁下想把自己纳入麾下效力,无论如何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现在事情已搞大,想离开香港估计没那么简单,有这样一个强有力的同伴情况就会好得多。

拿定主意后,刹那平静地看着对方,说道:“我是参谋本部上海情报课中尉情报员森下良子,代号‘刹那’。”一面从旗袍领口里摘下一个梅花形状的纯银胸针。

雾隐健太扫了一眼胸针,又问:“你的任务是?”

“协助浅野重一,获取金印。”刹那恭敬地回答。

“哦!?想不到‘梅’居然会受雇于浅野家?”忍者不屑地说:“还真是有钱能让鬼推磨啊。”

“我只是小卒,并不知道内情,作为帝国军人,我只能执行上级的命令。”刹那原地立正,挺直身体答道。

“‘梅’派了多少人参与这次的行动?”

“只有我”。

“哦?影佐那家伙很谨慎哪,怎么会就派你一个人来?”

“这是大佐的安排,我无权解释。”刹那盯着对方的眼睛反问道:“不过,少佐阁下似乎也是单独行动的吧?”

说来有趣,这两个单独行动的人,单独行动的理由却截然不同。

武藤章的本意是安排一支四人小队来执行任务,但雾隐健太坚持要独自完成。武藤章拗不过他,只得同意。并不是雾隐健太说的什么“为了伊贺忍者最后的荣耀”“金印在真田家流失,理应由真田家臣拿回来”这类虚妄且可笑的理由打动了他,而是他深知参加行动的人越少保密性越高,此人能力超群,有十足的把握拿回金印,所以才放心地让他单独行动。

刹那则是压根不想单独行动,只不过是因为影佐祯昭给她的并非正式任务,大佐只是在用手中的权力还浅野藩的人情罢了,“梅”甚至都没有她这次行动的记录。毕竟,这是不能拿到明处说的事,动静自然是越小越好,派出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

不过,经历过之前的种种,现在两人都觉得,有一个强有力的帮手是非常必要的。

雾隐健太哈哈大笑:“好!从现在起,我们都不再是单独行动了。我宣布,森下良子中尉,你即刻调任陆军省调查部特别调查员,配合我完成任务,好好执行命令吧。”

“是!”刹那标准地打了一个立正,用力垂下头去。

“好了,还是把它装回去吧”忍者一面说,一面从自己的提包里掏出带着五三桐纹的木匣,用手轻轻拍着,说道:“这精美的盒子,已经盛放太阁金印三百余年了,你竟然舍得让金印和它分开。真是狠心哪……”雾隐健太缓缓站起,把金印重新装回木匣,又把木匣放进自己的提包。手部动作牵动伤口,疼的他倒吸一口气。伤口的疼痛让他想起一事,又问:“既然你是单独行动,那几个朝我开枪的杂碎又怎么解释?”他微微抬起左臂,冷冷地说:“要不是他们牵制住我,从我这儿偷东西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刹那想起谦记旅社的那场战斗,雾隐健太口中的“杂碎”指的就是那几个76号的人。想到76号,她的担心又多了几分——这个充斥着流氓、无赖和多重间谍的组织,究竟还有多少人潜伏在香港,暗中觊觎着金印,等待机会下手呢?

“之前暗算您的不是‘梅’的人。他们是76号的人。”

“76号?这帮蠢狗!”雾隐健太皱着眉骂道,心中却想:为什么他们也要抢金印?要知道汪精卫能有今天,全靠日本的支持。难道他们知道了金印的秘密,为了利益竟不惜向自己的主子下手吗?可金印里的太阁遗秘,关系的是日本国运呀,就算这帮中国人得到了又有什么用?他顿了顿,又问道:“他们不是‘梅’扶持的吗?你们不知道他们也来了香港?”

“十分抱歉,他们并不会把所有行动都向‘梅’汇报,即便汇报了,以我的职级也无权过问。”

忍者想想也对,她一个中尉肯定不会知道太多,便继续问:“在浅野房间里和你对峙的,也是76号的人吗?”

“不清楚,我看不像是76号的人。”

“哦?”

“我曾经给被您干掉的那几个家伙当过教官。”刹那解释道:“能被我培训的,都是76号里最优秀的人。但是,房间里那几个人的身手,远胜76号的那些学员。”

“唔……这样看来,敌人可不少哪。真是麻烦……”雾隐健太咬着牙说道:“咱们必须尽快离开香港。”

“少佐阁下,您……”刹那指了指他的左臂。

雾隐健太大咧咧地把伤口的包扎物揭下来,冲她一伸:“啊……那就有劳森下中尉帮我处置一下吧。”

看着这个子弹尚未取出,仍在流血的伤口,更可怕的是,弹孔边缘已肿胀起来,活像个陨石坑。

她知道这是发炎的前兆,皱着眉应了声“是”,利落地挽起头发,一面说:“阁下称呼我‘刹那’就好。”一面却想:他带着这么重的伤,还能攀爬阳台施展忍术吗?伊贺忍者当真厉害!

来不及去买药,刹那只好先用屋里陈设的酒简单地处理一下。当酒倒入伤口时,忍者虽然汗落如雨,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刹那把钢簪用火烤过,慢慢探入伤口。为了引开忍者的注意,她没话找话地问:“少佐阁下,您拿到金印后,在屋里大声骂了句‘见鬼’,这是怎么回事?”

“啊,那是因为……”忍者知道她只不过想让自己分心,并不是有意这样问,但金印中藏有太阁遗秘一事,他不想透漏给她,便说:“我那时只顾着欣赏宝贝,没能第一时间向我的上级汇报,等回过味来就痛骂自己误事……”他感觉到钢簪在伤口里搅动,说完这句话就死死咬着牙。但刹那的问题让他想起当时曾用尽各种办法也无法把金印开启,心中不禁又苦恼起来:金印已经到手,可到底该怎么打开呢?

取出子弹后,刹那看着伤口担心地说:“光用酒消毒怕是没什么作用,如果再不治疗……”

“别啰嗦!”忍者伤口剧痛,心里焦躁,不耐烦地吼道:“这点伤不算什么。”

刹那用手帕擦掉伤口外缘的脓血,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这么热的天,您要是再固执下去,这点伤会要您的命。”

*****

荞麦面和腌萝卜,这在平日里不过是寻常百姓的吃食。但现在正值战时,经费又无比紧张,身为日本帝国枢密院的议长也不得不纡尊降贵,拿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当午餐。

“来,请用!”近卫文麿热情地招呼着自己的客人。两人在办公桌两侧相对而坐,每人面前都摆着碗黝黑的荞麦面,一小碟腌萝卜端正地摆放在办公桌中间。尾崎秀实诚惶诚恐地入座,脸上满是兴奋——饭食虽寒酸的不能再寒酸,但这份与议长共进午餐的荣耀,可是极为难得的。

议长把面前摊开的地图推到一边,拽过碗来挟起一筷子面,大声地吸着。用巨大的进食声表达对厨师和餐食的赞赏,是日本人吃面的规矩。他吃下一口,边嚼边问:“你说有要紧事汇报,边吃边说吧?”

尾崎秀实看着他面前的地图,担心地建议:“还是叠起来的好,万一弄脏了……”

“不要紧,反正一会还要看”议长说着,用筷子指指记者面前的大碗,示意他赶快吃面。

尾崎秀实匆忙地吃下一口面,开始汇报:“上次开会后,我有些疑问。按理说,身为太阁的秀吉公在死前把事关国运的秘密托付给天皇,陛下理应高兴地接受才是,不是吗?”

近卫文麿琢磨着这句话,发现这里面的逻辑竟的确如记者所说,即便天皇深深恨着把自己玩弄于股掌的秀吉,但既然是关乎国运的大事,按理说陛下绝没有道理拒绝,可为什么这枚金印他最终却没有接受,反而落入大谷吉继之手呢?想到这里,他不禁饶有兴趣地问:“秀实君,难道说你发现了原因所在?”

“倒也谈不上发现。”尾崎秀实推了推眼镜说:“我只是去调阅了天皇的实录,发现里面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他欠身说了句“失礼了”,从包里拿出两张大幅照片,呈给首相。

照片上的内容是几张天皇实录的书页。所谓天皇实录,和中国宫廷的“起居注”类似,是记录天皇言行和日常生活的史籍。这几页上,记录的是庆长三年时,后阳成天皇对太阁丰臣秀吉托大谷吉继陛呈遗秘的反应。

从记录上看,大谷吉继持金印拜谒天皇时,陛下的态度是“旋即诏见”,这说明他对秀吉呈给自己遗秘这件事并不抵触。而见面之后,大谷吉继“恭呈陛下”,陛下对这枚金印“细赏玩,面生喜悦……”从这些词句中,甚至能看出天皇对这枚金印很是喜爱。但当天皇“欲启印而不得”,接下来就是一大片的模糊,然后,天皇陛下竟说出了这样的话——“对唐土心生觊觎,劳师糜饷遭倾覆之败,此时又战栗敬畏,欲行屈膝之事耶?”

看到这一句,近卫文麿心里一沉——文禄庆长之役,丰臣秀吉惨败于明国,这是他毕生最为羞耻之事。眼见他行将就木,陛下说出如此诛心之言,竟是连半点面子也不给他留。但这句话前面都好理解,“对唐土心生觊觎”说的是秀吉一直想要征服明国,甚至提前把明国唐土的“关白”封给自己的儿子;“劳师糜饷遭倾覆之败”指的就是文禄庆长战役,秀吉举全国之兵欲扫荡朝鲜,以此为跳板进一步征服明国,但最终不幸惨败。

可“战栗敬畏,行屈膝之事”这句话,近卫文麿无论如何看不明白。秀吉为人极其坚忍,他从给主公递鞋的杂役干起,最终权倾天下成为太阁,一生中大风大浪不知经历了多少,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对敌人“战栗敬畏”,乃至“行屈膝之事”?虽然文禄庆长之役最后确实是失败了,但太阁大人可从没对明国屈膝啊,更遑论“战栗敬畏”?继续往下看时,见只有:“少辅(大谷吉继,时任刑部少辅)再三进言,嘱其法为……”后面的字迹便看不清楚。议长的眉毛打着结,问:“看来陛下对秀吉公向敌人屈膝议和之事相当不满哪。你怎么看?”

尾崎秀实却提出了另一种解读:“以秀吉公这样的人格,不大可能向敌人屈膝的。我觉得陛下似乎是觉得秀吉公死前向他屈膝臣服的态度表示出厌恶,所以拒绝了他的遗物。”

听记者的意思,是把秀吉“战栗敬畏”“行屈膝之事”理解为秀吉向天皇臣服。这从文法上解释倒也说得过去,但假如秀吉真的向天皇服了软,这种态度,不正应该是大权旁落的天皇乐意看到的吗?怎么会厌恶?正琢磨着,只听记者又说:“不论陛下态度如何,重点是,这几页文件表明,太阁的遗秘的确是在金印里的,但金印上的机关轻易无法开启。后面本来记录的应该就是开启的方法,但现在已经无法辨认了。”

“这没什么,我们可以用其他的方式,比如拿到车床上切开?”首相对此不以为然,心想以现在的技术,难道还能被三百年前的古人难住?

不料记者却摇摇头说:“绝不可以。这件骨董已有三百多年了,里面的东西一定脆弱不堪,切开的话必然会毁掉。”

是啊,历经三百年,不论金印里藏得是信件还是地图,恐怕用稍微大点的力气去展开都会碎掉,更遑论用机床切割。想到这些,首相顿觉心烦意乱,沉吟着问:“那依你的意思是?”

“我再去查查其他的史料,争取尽快找到打开金印的办法。”记者说着,继续大口吃着碗里的荞麦面。

但近卫文麿却放下了筷子,看着照片想:中间的一片模糊中到底记录着什么?大谷吉继到底有没有把金印打开?陛下究竟看没看过里面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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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臣氏西药行在香港经营已近百年。两年前,屈臣氏西药行在吞并了一些小型西药店后,与中德、惠民、世和堂等大型药房一起,成立起“香港药行商会”。自此,香港的药品行业基本垄断在这个协会的手中。

于惠堂是屈臣氏西药行毕打分店(毕打街是为纪念香港首位船政司汤马士.毕打【lieut.thomaspedder,r.n.】而命名。)的司理人(即经理),同时兼任香港药行商会的书记长。这天他刚要睡个午觉,就接到个朋友的电话,委托他给搞一些盘尼西林和活血化瘀的药物。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作为消炎药的盘尼西林弥足珍贵,一时间供不应求。屈臣氏虽是香港药业的龙头,也不见得每家店里都能买到。如果只是普通朋友,于惠堂大可客气地回绝对方,毕竟除了自己的这点“存货”外,店面账目上的盘尼西林已是“估清”状态。但这位朋友和他交情非比寻常,这个忙他当然不会不帮。

才睡下没一会,于惠堂就被伙计招呼起来。原来,在他把事情交代下去后不久,就有人把药取走了,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又来了个人打着朋友的旗号说要取药。他斟酌了一下,跟那位朋友再次通了电话,询问清楚了,这才披上衣服来到前厅,见一个国字脸的男人,正站在柜台前,伙计们已给他摆下椅子,端来茶水,但他却只站在那儿等。那男人的衣着样貌,都和朋友描述的一样。

“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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