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避 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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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日本人在上海的每一处交通要津都设立了哨卡,对出入境者的携带物严格检查。但打着76号的幌子,再加上雾隐健太的陆军手牒,过哨卡几乎没费什么劲。一行人走出港口,只见街市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全无往日大上海的气象。黑兰见到这样萧条的景象,嘟着嘴说:“还当这上海滩有多了不起,我看也不比济南城强到哪去……”

雷震感慨道:“还不都因为日本人?我之前来上海的时候,满街都是人。黄包车、小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商铺的幌子扎着堆,恨不得挑到天上去……唉,谁叫咱们守不住呢……”他说的是实话,自1937年上海沦陷后,在日寇的铁蹄下,这座繁华的都市除了租界尚未遭到蹂躏外,但凡中国人聚居的地方都难逃被洗劫的厄运,虽然日本人嘴上说“贸易自由”“增进繁荣”,但实际上却对士兵的种种暴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让相当一部分市民离开上海逃往外地避难,街市上,除了寥寥几户商铺尚在营业,大部分生意都关了张,于是便有了现在的萧条局面。

但雷震和黑兰他们并不知道,即便大上海破败如此,可还是有一支人群把这里当成天堂。毕竟,这里虽然凋敝,但至少没有人会打着宗教的幌子强迫他们劳动,限制他们的自由,更没有人会以“剔除劣等民族”的血统论对他们的生命造成威胁。到1940年时,已有近四万人远渡重洋,来到上海,把这座城市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重新开始生活。

他们,是整个20世纪被迫害得最惨重、承受苦难最多的人;他们,也是最具商业头脑,最有生存韧性的人。他们的名字是犹太人。

看到这般景象,听到这种言语,身为军人的贺振良只觉得如芒在背羞愧难当,咳嗽一声岔开话题道:“雷掌香,咱们既然有约在先,我也同意你把东西先拿给祖师爷,还是少发些牢骚,尽快动身吧。”

听他叫自己“少发牢骚”,雷震已知道刚才那番话说得这位军官脸上挂不住,忙答应道:“咱们先安顿下来,我这就安排人去订车票。”说着便对小石头和大庆交待几句,等两人去了,几个人雇了两辆马车,走到近租界处又下车步行,快中午时,来到一处僻静的院子。

院子的主人是上海一地有名的工匠,姓孙,行九,兰山帮头人人尊他一声“九爷”。儿子儿媳早年间得了疟疾过世后,他就和老伴领着孙子一起生活。孩子名叫石头,从小伶俐过人,记人记事几乎过目不忘,但就是学不精手艺。这次他坚持让小石头跟雷震去香港,一来是想让孩子见见世面,丰富阅历;二来盼着掌香能在手艺方面加以指点,让这块“石头”稍稍开点窍。见雷震带着众人回来,又听说孩子平安无事,自然高兴的不得了。一番相见欢后,听到76号众人被害的消息,不禁一通唏嘘感慨。在介绍贺振良三人时,雷震只说是朋友,并未透露他们的真实身份。孙九爷知道规矩,也不多问。等大伙都安顿好了,雷震看看天色渐晚,便找个由头单独溜了出来,骑上自行车来到租界南面的一处店铺。

暮色昏沉,街上少有尚在营业的店面,雷震借着路灯的残光,辨认出招牌上是写着“德隆药铺”,便把车停在墙角,走上前去敲门。这个联络点他从未来过,要不是因为身上的情报相当紧急,上线绝不会叫他送到这里。

按照约定,他敲了四下门,前两下间隔较短,后两下间隔较长。

“哪位?”门里传来一个声音。

雷震继续按照约定回答:“钱掌柜,俺八婶子病了,就是陆家嘴的姚寡妇,她叫俺找你讨两副药……”

门开了,一个穿着褐色长衫,四十多岁的男人紧张地打量着他,雷震低声问了句“钱掌柜?”男人微微点头,说:“这药没有成货,得现给你熬,你不急就进来等等?”听他对上了暗号,雷震松了口气,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钱掌柜关好大门,神情松弛下来,招呼他:“阿弟,辛苦啦,快请坐”又端来一杯热茶。

雷震虽然笑呵呵地坐下,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故作轻松地四下里看着,仔细回忆来到药铺后的全部过程——自己说出暗号,这位“钱掌柜”对的暗号并没错,他的情绪、反应也都没错,可为什么就是觉得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

钱掌柜在他身侧坐下,见他坐得有些局促,便指了指茶杯说:“阿弟,趁热喝口茶,然后再说事体。”

“阿弟”?这声热络的称呼听得雷震后背冰凉——他为什么不叫我“同志”?

从加入特科至今,他接触的每一个接头人员,不论熟悉还是陌生,无论对外的身份是巨商富贾还是贩夫走卒,互相的称呼都是“同志”。因为在这个简单的称呼里,蕴含着他们共同的志向,共同的志愿,共同的志气。

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

但为什么“钱掌柜”没用“同志”这个称呼?难道……?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用余光看向里屋时,竟在门边看到飘动的衣角,显然是有人埋伏在里面,便更加确定这“钱掌柜”有诈。他把眼一瞪,故作焦急催促道:“俺地个娘哎,你倒是快去熬药啊,咋还陪俺说起话来了?”“钱掌柜”尴尬地笑笑,却并不起身,说:“熬什么药啊,咱们快说正事吧。”

雷震急躁地说:“哎呀俺地娘哎,啥正事?给俺八婶子抓药不就是正事?你还不慌不忙……”他咧着嘴一拍大腿:“俺这急惊风咋就碰上你这么个慢郎中?”说着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

“钱掌柜”紧忙拦住他,问:“哎?干嘛去?”

“干啥?你不给俺抓药,还不兴俺去别的药铺看看?”

不料那“钱掌柜”一见他要走,立刻张着手挡在门口,意味深长地盯着他说:“还想去哪?都说出陆家嘴的姚寡妇了,不把正事说完别想走。”

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显然埋伏在屋里的人正朝自己走来,雷震暗叫不好,假装听话地答应道:“好吧”,佯做转身进屋状,趁对方稍有松懈,他猛然转回身来,使出全力把面前的人连着大门一起撞开,跨上自行车夺路而逃。身后枪声大作,他只觉左肩一热,紧接着一阵火辣辣的剧痛蔓延开来。

知道自己中了枪,雷震生怕情报被血浸了,忙把那只信封揣到另一侧的怀兜。可能是他蹬得太过用力,拐上大道没骑出多远,车链条竟“喀”地一声断了。

雷震万没想到车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四下里一看,陌生的道路两旁所有的店铺都紧闭着大门,只在黑黢黢的小弄堂里有一家门前还亮着灯,他来不及细思考,把车一扔,踉跄着跑过去砸起门来。

开门的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见到他狼狈的样子,女人原本堆着的笑容立刻烟消云散,黑着脸问:“干什么?”

“有人追我,求你让我躲躲。”见对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雷震紧忙说:“救救我,我不是坏人。”

女人迟疑了一下,随即便拉开门,说:“来!”

她拽着雷震,来到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小屋。推搡着把他交给屋里那个同样画着浓妆的年轻女孩,又匆匆嘱咐:“把他藏好,小心点。”拎起凳子上搭的毛巾,仔细地抹净滴落在门口的血迹,带上门,“噔噔噔”走下楼去。

雷震捂着肩膀,四下里一看,见这屋内陈设相当简单,除了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和一把椅子外再无其他物品,虽然墙上贴着壁纸,梳妆台上摆着玫瑰花,床上还挂着纱帐,但这些雅致的东西铺陈在狭小而老旧的房间里,让这种被营造出的“高级感”反而显得很俗气。他瞟了床上坐着的女孩——猩红的嘴唇和厚重的粉底,再加上露着半拉胸脯的裙子……不用问,他也知道这地方是哪里了……

那女孩指着他被血浸透的衣袖,紧张地问“你……不要紧吧?”

雷震局促地笑笑,摇了摇头。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响动。起先只隐约听到一阵嘈杂。随即便传来那女人的声音“哎唷,亮着灯有么大不了嘛,那就是还没完事呀……”她说得很大声,似乎是在故意说给屋里的人听。

那女孩似乎也听到外面的话,逼着嗓子喊:“过来!”雷震急忙离开门口,贴着墙站好,见女孩摇着头慌乱地双手又是招又是摇,他只好走过去坐在床上,那女孩拽他躺下,一把扯过被子胡乱盖住,紧接着就坐在床沿卖力地晃动身体,发出一阵勾人心魄的声音。

纷乱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似乎有人说了什么,女人又说:“啊呀,这怎么好吗,人家在……”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似乎被打断了,一阵叽叽咕咕后,似乎来人坚持要开门观看屋内的情况,便听女人敲着门说:“青草,侬开下门好伐?”

听到这句话,雷震心里暗暗叫苦,房间这么小,一旦开门,自己想不被发现都难。正要起身,却被那女孩一把按住,见她坚定地朝他比划了个“嘘”的手势,只好又躺了下去。女孩拉过被子蒙上他的头,雷震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在她声音中夹杂着一阵窸窸窣窣,又听她骂道:“开门开门,人家在办事好伐?十三点嘛?”紧接着听她下了床,“崩”地一声,似乎是她在重重拉开房门。外面的女人却惊呼:“哎唷!侬才十三点嘞,也不能光身子来开门吧?”

不等她说完,那女孩就破口大骂:“阿拉办事时候侬叫开门,不就是想看吗?来来来,看这里看这里,看够了哈?看够了滚!”然后又“砰”地一声,显然是房门被她重重关上。走廊里又传来一阵嗡嗡话语声,似乎还有人大声骂了句什么,隔着被子听不清楚。又过了一会,被子被掀开了,只听那女孩说:“出来吧。”

雷震翻身坐起,真诚地向她道谢。女孩摆摆手说:“不用谢,十三点是坏人,你是好人。”

“十三点?”雷震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想到她刚才脱光衣服帮助自己脱险时骂的就是“十三点”,不禁臊得面红耳赤。女孩见他忽然忸怩起来,“嗤”地一笑,说:“十三点就是76号啦,日本人的狗腿子。”

七六十三,原来如此。雷震心想这些人身为男儿,却甘心做日本人的奴才,在气节上连妓女都不如,这帮为虎作伥的家伙倒是的确对得起“十三点”这个绰号。想想又觉得奇怪,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76号的?”

女孩鄙夷地撇着嘴说:“这伙人隔三差五来我们这里检查,不晓得讹了多少钱,还能认不得?”见满床都是血迹,她又惊道:“你流好多血呀,得赶快包扎一下。”说着伸手就去脱他衣服。

雷震忙说:“不用不用,我这就走。”

女孩指指窗外认真地说:“十三点没那么快走,他们肯定还在这附近找你,你现在出去不是送死吗?”说着走出屋去,不一会拿着纱布和药水,和先前那女人一起进来,给雷震包扎伤口。

女人仔细地擦拭着雷震的伤口,一边还不忘埋怨女孩:“你脑子秀抖了?脱光了出去?”

女孩得意地说:“不然他们都往屋里看,不就坏了?”

雷震心怀感激,但这种救命方式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只好说:“多亏姑娘……舍身搭救……”

女人哼了一声,翻个白眼说:“你以为她这招管用?她进屋后那帮十三点还要再敲门,要不是于先生被他们吵起来发了脾气,你早被抓住了。”

听她这么说,雷震回忆着刚才的情境才知道,自己能虎口脱险,原来多亏有位“于先生”被叨扰了好梦,把追来的敌人骂跑,自己才躲过一劫。想必这位姓于的先生是大有身份的人。但无论如何,要是没有这两个女人,现在自己只怕已经被他们抓起来了。便说:“你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还请把姓名告诉我,方便来日报答……”

那女人对这一番感谢却似乎很不耐烦,敷衍地说:“我叫大凤,你叫我凤姐吧。”又冲女孩一抬下巴:“她叫青草”。她一边在伤口敷上药棉,又说:“你运气真不错,没伤到骨头,子弹也穿过去了,没留在里边……”

青草顺着她的话说:“还有就是,你碰上个专业的护士给你处置……”见她笑嘻嘻地说着,雷震忽然觉得,这女孩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单纯可爱。听她俩现在说话的口音和刚才大不相同,便问:“你们不是本地人?”

“侬还真以为阿拉上海人啊?”青草笑笑,讲起了她的事来。从她口中雷震得知,这两人是舅甥关系,大凤原本和青草的舅舅一起开着家诊所,三年前上海沦陷时,丈夫死在日本人枪下。她一个女人家无以为生,只得干起皮肉生意。青草本是徐州人,父母过世后因无法过活,不得已才来上海投奔舅母,靠出卖色相换点银钱。谁都知道做妓女是低贱的行当,被人瞧不起,但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总得活着啊……

见雷震听完后沉默不语。青草说:“你肯定在想,为什么舅妈不重操旧业,却要卖春,是不是?”

雷震慌忙解释:“没有,我怎么会……”

青草不理会他的辩解,看了大凤一眼,说:“她恨日本人恨到骨子里,当护士,就得听日本人的……”

雷震点点头,知道她说的没错。其时日本人向占领区内的医疗机构派出“诊疗班”,大肆开展所谓的“宣抚”工作,名义上是“开展学术交流,安稳中国人心”,实际上,则是要把整个医疗体系牢牢掌握在手里,以便中国的抗日志士得不到更多治疗。

凤姐剜了她一眼说:“一天天就知道乱嚼舌头,说这些干什么?”

“哎呀舅妈,你都救他的命,还怕他乱讲?他可是被‘十三点’追的呀。”

凤姐拍了她脑门一巴掌:“干活,哪那么多话?!”

处置好伤口后,凤姐安排他就在青草房里过夜。住她屋子已是无奈之举,再睡到她床上,雷震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执意要睡到地上。见他推三阻四,青草一哂:“怎么,嫌我这床脏?”

雷震急忙分辩:“我怎么会嫌这里脏?只是我一个男人,睡你床上,这要是说出去,你……”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青草白了他一眼说:“不知道多少男人睡过这床,还轮得到你不好意思?”

雷震这才想起她的行当,暗骂自己反应迟钝,戳到恩人痛处。只好答应。青草服侍他躺好,抱起他的血衣出了屋。逃过一劫,雷震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相当沉,直到觉得有人不断摇晃自己才醒过来。

一睁开眼,就见青草急火火地说:“走,把你安全送出去,快!”

雷震迷迷糊糊坐起来就要下床,青草一面脱着他衣服,一面说:“换件衣服,你那件我给你洗了,都是血,穿出去就是找死……”

一想起情报就在衣兜里,他“激灵”一下彻底醒过来。一把抓住青草的胳膊,问:“我衣服呢?”青草被他吓得一愣:“我……洗了呀……怎么?……”

“衣服里的东西呢?”

听他这么问,青草如释重负,扔下句“赶快换好”就出了屋,不一会拿着几样东西回来,见信封好端端地,封口并没有被打开的迹象,雷震这才松了口气,说句:“谢谢你”却在心里盘算着万一她问起这封信来要怎么回答。不料青草对此竟一个字都没问,只是走过来帮他穿衣服。

换好衣服,青草前后打量着他,满意地说:“别说,我舅舅的衣服你穿上还挺合身……”见雷震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上前挽住他胳膊说:“等会出去了你别说话,听我摆弄就行。”

雷震恍恍惚惚出了门,只觉得出门后她挽得更紧了些,整个身体几乎都贴了上来,分外温暖柔软。不禁脸一红,微微一挣,却听青草在耳边低声说:“别动!轻松点!”

说话间已走下楼,只见门厅里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穿戴整齐,正从凤姐手中接过公文包,身边也依偎着一个浓妆女人。见他俩下来,凤姐满脸谀笑,打招呼说:“哎唷,小哥也要走啊,侬不多歇会啦……”

青草脸贴在他肩膀上,甜腻腻地说:“我也舍不得,可这没良心的非要走……”说着照他的头狠狠戳了一下,又冲门厅里的男人抛了个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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