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之辩(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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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忻眼见身边的一位儒生拔出簪在发髻上的毛笔,从袖中掏出卷轴,舔开笔锋,刷刷开始记录。

一旁刘晔低声问他,“元衡以为,此二公孰能辩胜?”

再看身边挨着的几位都竖起耳朵,荀忻摇摇头,“不知。”

按目前来看,郗虑引的经典原文更多,论据更充分,但孔文举也不是讷于言语的人。

果然孔融开始针锋相对,诘难道,“诚如此,若以土为尊,以地为首。而《大宗伯》中,上下次序为‘天神、人鬼、地祇’,为何人在地之前?”

孔融所说的《大宗伯》指《周礼·春官·大宗伯》,其中有句为,“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祇”。

这一句中“地祇”的次序排在“人鬼”之后,而句龙即为“人鬼”。

只听孔融继续道,“此与侍中之言相悖,是以,为何社主非句龙,而为地?”

他们俩你来我往,难来答去,郗虑所证明无非是地神很高贵,你句龙不配。

而孔融所证,地神也没高贵到哪里去,为何句龙就不配?

既然孔融问到天地人的秩序,郗虑依然不虚,引经据典而答。

两人辩难半晌,你来我往数个回合,最终辩到了道德层面上。

郗虑说,假如句龙是配神,让其冒用地神之名,他难道不会良心不安?

孔融说,句龙明明是地神,贬本神为配食之神,良心该痛的是你才是。

依然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不欢而散。

两位大佬走了,围观群众面面相觑,四散开来,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有人沉思有人喃喃自语。

在场的人中有古文经师,也有世代为官的今文学者,两派与那二位一样各执一词。此刻垂头沉思,偶尔眼神相接,似乎有电光火花。

经学是士人的根本,在士人心中维持本派学说的正确性比什么都重要。

这些人表面上沉默,心里都在搜肠刮肚,只等回家写篇书信,联系亲朋好友,集思广益,辩倒冥顽不化的今学古学之徒。

杨修回到父亲身边,旁观整场他若有所思,低声道,“论阳谋,因势利导,天下未有能及荀文若者。”

此会过后,人人忙于辩论古今之争,还有谁有闲暇配合袁本初搞政治动作?

回答他的是食案底下他父亲敲来的竹杖。

那边荀忻端正坐好,正准备拾起竹箸吃饭,一人径直走向他,停在他与刘晔案前。

“足下治何经典?”那位自带坐席的儒生向他一揖,彬彬有礼道。

他忘了,“谈经夺席”还未结束。

荀忻仔细看这名儒生,冲和有礼,气定神闲,但既然能过来问难,他猜测这人是治《尚书》的。

五经之中,以《易》玄妙难懂,学的人最少。

荀元衡合袖一揖,答,“治《易》。”

“原来如此,在下治毛《诗》与夏侯《尚书》,请恕唐突。”那名儒生果然退去,转而去问刘晔。

刘子扬并没有荀忻这种不学无术的心虚,坦然应战。

“阁下治《易》?”路过一位须发皆白,大概年过古稀的老儒生,含笑望向他。

荀忻对上老人泰然自若、沉淀岁月智慧的眼神,沉默。

说过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定然不能当场反悔。

“……然。”荀忻起身一揖,以示尊老,“先生有席坐否?”

那边正与刘晔辩难的儒生分心望过来,极热心地送过来一卷草席,“在下许久未见人辩《易》。”他又回来向刘晔揖道,“急于观战,改日再与足下一决高下。”

“今日当为足下胜矣。”就这样随意决定不辩了。

说罢他竟把仅剩的那张坐席弃而不顾,凑到荀忻案边席地而坐,翘首以待,“二位只当我不在。”

荀忻望着这素不相识的吃瓜群众,无语凝噎。

老人朗然一笑,缓缓开口,“我亦多年未与人问难。”

“偶然来许都,赴此会,又耳闻阁下雅擅治《易》,不由欣喜……”老人说了很长一段这些年学《易》的经历感想,不像是问难,倒像是来传道授业。

于是荀忻余光又见到那名儒生取下发髻上的毛笔,从袖中取出纸墨,刷刷记录。

旁边的人察觉这边的动静,渐渐聚集了一些人过来。

荀忻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上一刻他还在围观别人,此刻形势逆转,这么快就变成了被围观的人。

他恭敬地听老者说话,不时答几句。荀忻的叔父荀爽荀慈明,同样是此时的硕儒,遍注群经,尤其精于《易》。

他记得原主曾读过六叔所注的《易》,繁杂难懂,极大地打击了原主一心向学的积极性。

但毕竟曾认真学过,他自称治《易》也不是虚言。

老人提了一些易理、象数,笑了笑,“人老记性差,本该问难,竟忘矣。”

“阁下治易,当知天文,识星象。”

他终于问道,“日月之形若何?”

“如丸?抑或如圆盖?”

问及日月的形状,这题对荀忻来说本该极简单。但问难从来不是给个答案就行,它需要符合儒家逻辑的解释。

荀忻想了想,答道,“日月之形如丸。”

老人追问,“何以知之?”

“以月之盈缺可知矣。”荀忻缓缓道,“月如银丸,本来无光,日光相耀于是有光。”

“月初之时,日在月之侧,光照月上,正面视之则如钩。”

“日渐远,所照处渐多,月光愈满。”

他低头看一眼食案上,碗碟中盛有枇杷。他拾起一只金黄圆果,向儒生借了毛笔,涂黑枇杷的一半。

“公请看。”他捏着枇杷的蒂,慢慢转动,“涂墨丸上,侧视墨处如钩,正视时则正圆。”

“故知日月如丸也。”

儒生接回笔,若有所悟,“原来如此,张平子所言‘浑天如鸡卵’,不想日月也如丸状。”

所谓张平子即为发明浑天仪、地动仪的张衡。

老人笑了笑,捋胡须,“此说能自洽,善哉。”

他诘难道,“若如丸,为何相遇不相碍?”

日月相遇却不相阻碍,当然是因为它们不在一个运行轨道上。月球是地球的卫星,绕地球运转;地球是太阳的行星,绕日公转。

他总不能跟古人解释“万有引力”?

荀忻想起《易》,求助于万能的“气”,解释道,“日、月,气也。”

“有形而无实质,因此相遇而无阻碍。”

“善哉。”老人拊掌道,“多年未遇良才如卿者。”

“此席当让于卿。”

荀忻哪里接古稀老翁的坐席,起身阻止,忙道“不必”、“不敢”。

老人见荀忻容貌年轻,又不在公卿席中,以为是未出仕的世族子弟,有心收他为关门弟子。

“刘洪斗筲之才,忝为山阳太守,不知阁下姓名?”

刘晔一直坐在邻座旁观,敏锐察觉到些许误会,未免大家尴尬,他拱手帮荀元衡介绍道,“此为高阳亭侯,骑都尉荀元衡。”

老者有些意外,也有些遗憾,“原来是荀侯当面。”

“幸会府君。”骑都尉秩比二千石,官衔低于太守,更何况此时的太守几乎等同于割据一方的军阀。

那名记录的儒生停下笔,“府君莫非为刘元卓,续《律历志》,编《乾象历》,雒阳刘郎中?”

荀忻望向儒生,听这话,他应该当年游学过雒阳,可能是太学生。

老人对他拱手,似喜还悲,“不想京师还有人识我。”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陶渊明《闲情赋》

执经问难(nàn)部分参考《答邓义社主难》,其中引用文中已标出处;

答日月之形参考《梦溪笔谈》象数,卷七。

(以下字很多,可不看)

本章灵感:

《晋书·舆服志》:“徐爰曰:“俗说帢本未有岐,荀文若巾之行,触树枝成歧,谓之为善,因而弗改。今通以为庆吊服。”

《晋书·五行志》:“初,魏造白帢,横缝其前以别后,名之曰颜帢,传行之。至永嘉之间,稍去其缝,名无颜帢。”

《三国志·士燮传》:“陈国袁徽与尚书令荀彧书曰:‘闻京师古今之学,是非忿争,今欲条左氏、尚书长义上之。’”

问难这段,参照古人作品,每句话都得引经据典,我能力有限,很难呈现看得懂。

不参照古人写,我瞎掰也没多大意思。

删掉这段,个人又觉得不能展示那个时代的特色。

素材选择得不好,诸君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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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荀令的话没备份丢了,总之“虑为功首,谋为赏本,野绩不越庙堂,战多不踰国勋。”

能让人放心交托后背的萧何,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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