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劫2(1 / 1)

加入书签

靖无月此生唯一的深情便随着旷野刮过的残风而走,江予辰在说完那些诛心的话语之后,便目视着远方那些模糊而耀眼的剪影,他很想再呢喃一些埋藏在心里已久的秘密,可是魂魄的流逝,无情的带走了他的希冀,他就这样委顿在神明的怀抱里,做了一个信徒最伟大的献舍

若说前半生悲苦,那下半生的救赎,是不是就能换得一片丹心明月他可以为了族亲的安危而舍弃自己的荣耀,可以为了抚育的辛劳而默默陪伴。如今,不管是他的私心还是博爱,都求得了圆满,那这辈子的痛也好,爱也罢,是不是就都偿还完了

江予辰这一辈子,生不由他,活也不由己,他一直在奉献,一直在取舍,直到最后抛弃了生命,成全了苍生也成全了自己。他太累了,只想休息,只想带着最美好的回忆遁入虚冥,哪怕永远也不会再醒来,也无憾了

可是靖无月哪里肯成全呢他的舍命终是成了神祗堕入黑暗的契机,在冗长的悲坳里消沉了许久,跪地相拥的靖无月,才在不得不被迫分离的凄怆里,找到了一丝重生的曙光。

那时的江予辰正在断气的弥留之际,神识与知觉都混沌成了一片白芒,可耳边却能清晰的听到靖无月极哀的痛哭。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靖无月就从未表露过极处的心伤,他就算内里疼到泣血,表面上也是飞扬跋扈,宁死不屈的,永远在自己的面前,都是一副无所畏惧,风风火火的张狂。

可当一个硬劲的男人悲伤起来的时候,那声声的无力与心死,就像浸润着顽石的苔藓,脆弱与隐忍相辅相成了一抹柔软,就这样赫然而透明的陈列在你的跟前,让你知道硬汉也会流泪,也会无助,也会舍不得放下心中所属。

哀到极处是无言,靖无月除了悲痛,竟然连一句挽留都再也言不出口,他只能搂着江予辰逐渐散冷的身体,抬起模糊的双眼目视着远方的天际,第一次失控而怨愤的指责道:“天道,你是何其残忍,既然要我奔赴祭坛,却又为何让我遇见所爱给了我又拼了命的夺去,这是何道理啊”

天地悠悠,残风以止,唯有地表的滚烫昭示着一颗撕心裂肺的诚心

“我自问从不曾苛待过苍生,冷眼过悲苦,为何却让我连心爱之人都守不住”浓烈的自责滚覆上来,压的靖无月泪流满面,他抱着江予辰的双臂越发颤抖的不能自持,那些从背心处濛洇的血水,越积越多,似乎要在江予辰断气之前好一举流个痛快。

靖无月抱着满手湿泞,将眼底滚落的泪水一并倾覆在江予辰的肩头,句句呢喃都混着鲜血吐出,他哭“你别走行吗我真的痛到快要随你而去了”

他悲“我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留得住你啊谁来告诉我谁能来帮帮我”

他痛到肝肠寸断,下一刻便要尸骨无存,他勉力的埋首在江予辰肩颈里,脱力的呜咽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傻子”江予辰在最后的一瞬韶光里,流泪默念道“我也不想丢下你,可是我已经将灵魂生祭,就算再是不舍也没可能了伟大的神明,作为你最卑微的信徒,请您相信,就算我灰飞烟灭了,追随你的意志将永不磨灭”

“只是请你原谅我不能陪你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如果这就是人世间最刻骨铭心的爱那么我已经献给你了”

体内奔涌的鲜血终于痛快的倾泻了出去,只留下余烬的残躯还在抗争着死亡的褫夺,他说“靖无月带着我对你的情,活下去”

靖无月蓦地在挚爱的肩头止住了哭音,他缓缓的抬起头来,想要侧头在看一眼鲜活的江予辰,可那人却在濒死的最后一刻死死的抱住了他的身体,发狠发狂到使他根本转不过眼去。就这样不舍的拥箍了不过半瞬,江予辰便卸尽了身体里所有的力气,而唯一的一魄也在神明的怀抱里散成了一抹亮光。

靖无月就这样呆呆的拥抱着江予辰松软的躯体,感受着此生再也不可能重逢的绵软与温情

他的爱人,决绝而悲情的,至此凋落了。

一场悲壮的献祭,没有感恩,没有默念,甚至连一袭应景的鲜花都没有。江予辰这般纯净如莲的妙人,就这样凋零在了焦土遍地的沟壑上,散成了一抔绝美的枯骨。

九重天上,诸神在劫后余生的欣喜里描绘着面上肃冷的假面,而凡尘之中,痛失康健与家园的阴霾似跗骨之蛆,蔓草难除。没有神明或者凡人会去顾念江予辰的牺牲,就像事不关己的自扫着门前轻雪,哪怕他人的瓦上霜是为了自己而沾染的。

靖无月在日暮交替的间隙里,流干了眼底最后的一滴泪水,他缓缓的将这个痴傻的男人从肩上横陈在臂弯里,低下头去默默的亲吻着他平整的眉心。

他生之前,靖无月哪怕煎熬到灼心煎肺,也不曾界越雷池一步,那不多的几次亲吻,已经是他礼义廉耻最大的放逐。此时此刻,靖无月并不明了这样做的结局是什么,可他偏偏这样木讷而机械的做着,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将怀中的男人激愤起来,嗔怒而轻柔的打自己一巴掌。

以前他只当江予辰是刺猬,是野猫,碰不得,捋不得稍有亵渎,便被刺的一身伤,可他现在却迫切的想要在被挠上一挠,在感受一次那食髓知味的佯怒。

夜里的江南,破败而焦臭,当鉴释提着风灯寻来的时候,靖无月已经抱着江予辰的尸身枯坐了整个浸寒的朝暮,他一遍一遍的以嘴唇探着他空茫的灵元,期盼着能探得一丝残魂的踪迹。可是晨曦的寒鸦恶瞳矍铄,暮归的倦鸟呖湫悲鸣,它们撕碎了二人的地老天荒,静默相依,将无尽的悲怆与酸涩送进了靖无月的心间。

绵延的大火一直燃到了静林寺后山的桃溪林,因为蛰伏的玄武护之力量,竟然离奇般的将方圆十里的疆土包裹的严丝合缝,任凭大火的无情波及,也没能焚化一株苍翠的草木。

鉴释跪坐在正殿之中盘着菩提等待死亡,却只在火焰的残影里窥探到神凤冲天魄的明黄色剪影,那巨大的透明凤凰仿佛是被火焰铸成,撑开庞硕的双翼从寺庙的上空翱翔而过,拖拽着艳丽的尾羽向着远处的天际飞去。

鉴释不知道这算不算浩劫已过,可是神凤竟然以这样无害的形态飘然而过,却没有伤害一草一木,怎么想也觉得是成功了。

鉴释望着神凤飞远的残影,蓦地将一抹窃喜挂在了脸上,他顾不得再继续思量这场救世的功过,急切而狼狈的要去寻找他的小师弟。

一路翻山过岭,踏水越石,鉴释没有看那倒伏在废墟里的尸体一眼,不是他慈悲以殁,而是天大的事都没有他的师弟重要。鉴释的前半生腥风血雨,后半生纯白宁静,他能安然无恙的苟活到现在,而没有在自责与愧疚之中决绝自戕,这些都是江予辰的无言陪伴在给予他活下去的勇气。可如今光明渐逝,温情不复,怎能不叫他焦急而慌乱。

一路的奔徙,森袍与鞋履都染上了阴沉的黑,待他寻到靖无月的那一刻,所有的侥幸与欣喜,都化为了一张愕然与不可能。他以为神明的强大足以救下他的小师弟,原来神这种东西,废物起来,也是这般的丑陋与肮脏。

鉴释发了疯一样的奔上前去撕扯着靖无月的衣襟,想要将师弟的尸首夺过来,可是他已经融嵌进了这个神明的躯骨里,任凭自己如何的殴打咒骂,他都没有松开那双惨白的手。

往昔种种,都化为了眼前崩溃的靡艳,鉴释觉得命运的不公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想要获得救赎的囚徒,既以犯下罪恶,又何必回过头来,假惺惺的谴责自己的暴虐。

鉴释这辈子没有子嗣,一颗舔犊之心都放在了江予辰的身上,试问,又有哪个父亲能直面爱子的惨死,仅管他们并无血缘,却情深意笃

犹记得那年江堤柳岸,鉴释携着九岁的江予辰行走在木渎镇繁花似锦的桃红巷,沿街叫卖的摊贩,簌簌飘落的桃花,簇拥出了一副酣热的画卷。江予辰虽口不能言,却举止修仪有度,又因其容貌俊逸柔美,乍一出现在市井之上,便引起了轩然轰动。鉴释最是不喜这推推搡搡的拥挤,可江予辰却宽慰的多,他对着投射而来的艳羡与赞叹微笑颔首,一双平淡的凤眸秋水无痕。

鉴释本是想来买点棉布,回去为他剪裁一身得体的僧袍,既入了空门还穿着那修仙的道袍作甚,可他出了门就后了悔,这哪里是走,分明是跋山涉水的在举步维艰,只要沿途有人窥得了江予辰的样貌,必要凑近了打量一番,好像鉴释领着的不是个人,而是只猴,还光看不给钱的那种。

自此之后,鉴释再也没有在白日里领过他出门,在江予辰年长的岁月里,只有暗幕繁杂的星宿与孤独的明月,而所谓的四时之景,除了寺里的那一方天地,他早已忘却了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了。

若早一日推演出江予辰必有此磨难,鉴释绝不会为了一己之私,阻隔了他游历的脚步。那他如今走的,是不是也不会这般的委屈与空白。

可这个世上最诛心的就是没有回头之路,哪怕此刻的鉴释悲坳与赍恨的要死,他也还不回那些逝去的时光与隐藏的慈爱。

鉴释疯癫般的发泄着,不知是在替江予辰鸣不平,还是在纡解自己的愧疚与不舍,总之他像个疯子,像条龇牙咧嘴的恶犬,他将靖无月殴打的遍体鳞伤,揪着神明的衣襟将泪水溅落在他霜白而木讷的面颊上。

靖无月就这么僵硬的任由着鉴释的疯狂打骂,他艰难的偏过头去,平视着江予辰孤单的静卧。他在麻木与怔愣中,描摹着他的五官与轮廓,将那双时常潋滟着寂寞的凤眼映射在心底。

他还想再触摸他一次,可沉在身侧的手指却总也挪动不了半分,而鉴释还骑坐在自己的身上无力的挥舞着拳头,他哭道“你把他还给我,你把我的师弟还给我”

“你有什么资格蛊惑他替你背负,你是神明啊多么强悍无匹的存在,你为什么要一个凡人替你背负这天演命盘的反噬你这样的神,有什么用,你有什么用啊”

鉴释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砸进了靖无月混沌的眼中,它们合着最炙热的血液一并引燃了自己消逝的意志,于是翻天覆地,心潮倒灌,靖无月很没有骨气的再一次痛哭失声,消瘦的肩膀一抽一抽的惹人心疼。

可鉴释不会心疼他,他只有无尽的苦与恨,“你是神明,你虽身负七杀,却可以在封印大劫之后结魄重生,你命不该绝,天道也不会允许你的陨灭,可你为什么要出现在他的身边,极力的讨好,谆谆的引诱,让他不顾一切的为你的悲悯而牺牲”

又是一拳落在面颊上,痛与不痛早已麻木,“我不信你不知道自己会绝境逢生,你为什么不告诉那个傻子,你根本不会死啊”

靖无月随着鉴释的悲坳而无地自容,他是真的不知道何为结魄而生,他这一生只有这一具神格,连年的征战讨伐早已让他明晰就算是神明也会陨灭身死的,既然这一遭迟早会降临,他又何惧什么绝境逢生,结魄重来呢

可是此时面对鉴释的诘问,靖无月却蓦然停止了恍惚的抽噎,他极力的偏过头去,望着江予辰模糊的面容,突然忆起了他在太虚的星河里偶得的一枚种子。

他几乎是不可遏制的被那种异样的冲动击穿了心骨,那是失而复得的欣喜,又是后知后觉觉的惭愧,原来命运早已给了他退路,只是他愚昧无知而已。

如今,有了这枚神奇的种子,他是不是就可以将这个月白风清的男人,在重塑回人间了呢,,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