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叹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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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予辰凭着记忆一步一步的踏着当年自己曾走过的足迹,来到了位于竹海深处那包裹着静林寺的三十三重结界之外。

因着北冥裂隙的洞开,大量的浊气盈空,将本来水草丰美,鸟语花香的烟雨江南,封冻的好似塞上寒川,到处都是枯败的树木与竹林,干凅的江河与池塘。

除了登瀛城因为地底的神凤栖息而土质酥脆,这里再无一块松软的泥土,一朵馥郁的山花。

修匀的指尖缓缓的拂过流动着佛光的屏障,掩映在枯竹背后的森冷古刹,蓦地亮起了一道烛光。

江予辰赫然心惊,凤眸大睁,颤抖的指尖忽然间便穿过了法力极强的结界,而袖橼里那串通体透润的白玉念珠亦是随着烛火的跃动而闪烁着冷白的晕光。

隔绝着一切擅闯之人的护寺结界,就这么在江予辰玉指穿透的一瞬间暗淡瓦解,紧接着沉寂了经年的古刹突然响起了诵经的钟声。

江予辰站在山麓破碎的石台上,满心的酸苦在这一刻攀附到最丰盈的程度,倔强的眼尾缓缓的浮现出一抹薄红,眼底湿漉漉的,好似那饱经风霜的芍药上一滴晨曦的露。

一节一节的石阶,蜿蜒冗长,曾经苔痕鲜绿的归家之路,已经破碎的犹如斧凿弩穿,根本立不住脚,可江予辰还是一步一步的踏了上去,用记忆里的鲜活去妆点此时的破败。

当他推开那扇闭合多年的门板时,映入眼帘的,便是气势恢弘,经幡鲜艳的大雄宝殿。

而殿前居中摆放的大宝鼎,早已在风雨的侵蚀之下蒙上了一层忧郁的暗色。

将视线缓慢的扫过寺里的一砖一瓦,似乎这里的每一粒尘埃都能勾起江予辰曾经生活过的画面,尤其是当位于东面的那一株枝干侵天的海棠树跃入眼底的时候,江予辰隐忍多时的眼泪倏忽坠落。

曾经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的古树,已经没了生的气息,可那挂在枝干上的丝绦还在风中顽强的飘动着,仿佛当年穿着麻布僧袍的鉴释,伫立在花树下衣袖浮飞的笑影。

犹记得第一次随着主持登上了静林寺的庙门,遁入空门的鉴释正执着扫把躲在树下,观看蚂蚁打架。

那时他已过而立之年,但顽劣与暴躁不改,总是在做事的途中静不下心来,做着做着就被新奇的事物所吸引,忙别的去了。

静林寺因为地处偏僻,香众极少,于是偌大的庙宇里常年只有主持跟鉴释两个人。

江予辰一介残疾之身,初入庙宇就不得鉴释喜爱,因为他不能说话,长的又是这般雌雄莫辨,气质娴静温雅,用鉴释的话来讲,就是男生女相,必有殃灾

此等晦气之人,还是远离的比较好。

起初,江予辰并不是很懂鉴释对自己的偏见,毕竟长相是父母给的,不是自己能左右的。虽然自小便见惯了名门正道里的腌臜,总觉得单凭一张面貌就敲定一个人的一生,实在是太不严谨了。

可当一个人一旦对另一个人有了偏见,那是无论如何都撼动不了的,哪怕表面上的和颜悦色,但骨子里的执拗还是无法抹去的。于是他总在鉴释能承受的范围之内活动,除了必要的早课与用膳,他都是孤独的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默读经文。

后来主持无故远走,鉴释就成了这静林寺唯一的依仗,他再是不想跟江予辰有所牵扯,在这一隅之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就慢慢的放下成见,与之活络了起来。

鉴释对待江予辰,很像初得亲子的父亲,做起什么来都是手忙脚乱的,又收敛不好自己的脾气,三天两头的对着他发火。可每每发了火之后,又极是别扭而狰狞的继续去做,那些年,江予辰算是在鉴释的咒骂里成长起来的。

一个少年老成的孩子,一个暴跳如雷的和尚,就这样被命运安排在了一起,彼此嫌弃,却又互相借鉴着成长。

用眼神临摹着寺里的一砖一木,江予辰极力的在脑海中还原着当时的场景,他想象着慈眉善目的老主持,跪在佛前潜心祈愿。

想象着积威色厉的鉴释,立在树下沐风赏雨。

想象着桀骜不驯的靖无月,携着一身的湿泞仗剑而归。

遇到的人,住过的屋子,乃至是赏过的雪,江予辰都能清晰回忆起它们最初的样子,可他却唯独想不起当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是冷静,哀伤,踌躇,还是悸动与不舍

他通通都想不起来了,仿佛当年的自己只是一只栖宿在海棠树上的翠鸟,孤独的伫立在枝头,观瞻了一场悲壮的生离死别,然后繁花落尽,倦鸟尘归大地。

这本该就是他的宿命

空无一人的静林寺,空气中似乎还飘荡着檀木的香气,江予辰绕过沉重的大宝鼎,迎着满殿的菩萨罗汉走了进去。

殿内的陈设依旧未改,只是塑像的金漆剥离的有些严重,垂在半空的经幡也不再明艳,摆放着香炉的贡案泛着陈旧的颓色,几束线香孤零零的堆在一起,早已不是白宁携着江予辰躲避于此之时的盛景了。

那时的江予辰因被通冥带遮着眼,沉浑不醒,恐恶不断,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来到了什么地方。

他只依稀记得那间朴素的厢房,和墙壁上剥落的佛画。

伫立在大殿中央的江予辰,虽然神格以全,已经不比这些菩萨罗汉位份低了,可他还是双手合十虔诚的跪立在佛祖的面前,垂下苍白而悲坳的俊颜,默数着命里所犯的罪恶。

一桩桩一件件,从他第一世在雪夜暗巷抬起头,到这一生缚影高台施咒裂世,所有因他的,或者间接的死亡流血,江予辰都通通将其归束到了自己的身上。

当这些历历在目的画面轮番的在脑海里回荡,每一场殷红与白骨,都足以刺死这个不愿杀生的男人。

可他再是不愿,这个天下依旧是屡次都毁在了自己的身上。

失了禁制的静林寺,很快便被纷扬的疫雪所覆盖,薄薄的一层黑色贴服着地表,又被旋起的寒风带到了更远的地方。

江予辰伴着殿内陈旧的霉味,忏悔了整整三个昼夜,这期间,呼号的风雪停了又来,来了又停,除了雪簌落下的声音,他再也没有听到过诵经的钟声。

也许那只是当日的错觉,可他偏偏固执的想要再聆听一次,于是这佛前一跪,就过了三个空寂的昼夜。

直到天幕晦暗,傍晚将要再一次来临之时,那盏烛火恹恹的油灯,突然拔亮了。

温暖的橘色晕光,缓缓的铺陈到江予辰跪姿挺拔的身体上,随即一抹无比熟悉的味道,幽幽的钻进了鼻腔。

那是檀木混合着皂角,在阳光下被细细抚触的燥暖,是数不清多少个日子里,那迎风而来的舒适与安定。

江予辰沉寂已久的心,因这抹温暖而苏醒,于是凝冻的血液开始回流,干凅的眼泪开始氤氲,他喉头哽阻,口中弥散着酸苦。故人重逢的喜悦与懊悔狠狠的交织在一起,他血脉奔涌,心跳加速,就连睫羽乃至是眼尾都在细细的颤抖着。

要不是强烈的愧疚还在支撑着他,想必这合十的双掌亦是不能合拢。

只余一缕神魂的鉴释,容颜未改,气魄不断,眉目间依如当年那般积压着一道戾气,只因曾受过佛祖指点,面貌看起来不如曾经那般凶恶不好惹了。

他静静的跪立在落着陈灰的蒲团上,双手合十,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一旁的江予辰听了眼尾湿红,浓烈的浊气压在心头,发出针刺般的疼痛。

“予辰,你回来啦”

鉴释的嗓音饱满而沧桑,迟缓的语气里仿佛压抑着诸多悲痛,连音调都是抖的。

江予辰耳闻着鉴释的声音,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睁开那双酸涩的眼。

当初,就是自己不听师兄的劝阻去送了命,结果将本该平静的命盘打乱,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我以为,这即将陨灭的一生,再也见不到你了。”

鉴释凝望着江予辰的目光,温柔而慈祥,只是多年的分离与窥望,让他在慈爱之中又多了一些无法言说的心酸与疼痛。

他的好师弟,这个一手养大的半个亲子,曾是他空寂岁月里唯一的牵挂,他虽然时常数落他,时常因为他的执拗而小施惩戒,但没有人知道,在他故去的那些年,自己一个人守在空旷的寺庙里,每一个清晨都是伴着眼泪熬过来的。

这一生,未曾谋面的孩子,赴死成全的挚爱,都是他彻夜无法逾越的心魔,直到江予辰的出现,才多少填补了心脏的空洞,可是上苍的惩罚从来都不是让他得以死亡,而是在无穷无尽的生命里,眼睁睁的看着亲眷一个一个的惨死。

他曾扬天长叹,大道无眼,结果痛苦的活着才是天道对自己最完美的惩罚。

江予辰在鉴释的注视下怎么也平息不了眼底的酸涩,于是他只好睁开双眼,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滴落在蒲团上溅起一阵细小的尘雾。

鉴释的手缓缓的抚上他消瘦的肩头,柔声说道“孩子,你受苦了。”

可一个苦字,缘何能道尽这四世的凄惨

江予辰只要一想到这几辈子经历过的锥心之痛,蹂躏与折磨,就恨不得提剑斩杀了这不公的世道。

可偏偏这个字是从鉴释的嘴里说出来的,再多的愤恨也在这柔声一叹里,化为了排山倒海的委屈。

于是再也承受不住,江予辰转过泪流满面的俊颜,对着鉴释崩溃的哭诉道“师兄,我错了当初,我不应该不听您的话,去一意孤行。我以为我能保下靖无月,能保下这个濒临绝望的天下。可事实是,我非但没有更改这个天下的宿命,反而害了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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