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海棠醉日2(1 / 2)

加入书签

平宁怀揣着热气腾腾的信,连滚带爬地往钺阳山赶。路上也不敢耽误,风餐露宿到了钺阳山已经是十来天以后了。他虽然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见韩昭写信时唇角微翘,想来会是一封充满柔情蜜意的情信。而且韩昭再三叮嘱,一定要他亲自交到清辞手上,且要看着她读完信——心里更是笃定。

风尘仆仆的模样见未来世子夫人显得不尊重,平宁先在翰林街的客栈里收拾妥当了,这才坐着马车来到澹园。只是车还未到门前,远远见澹园门外站着两个人。朗朗白日的,手里竟然提着只灯笼。

其中一人瞧着有些眼熟,平宁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六皇子萧焎吗!王皇贵妃把他当作眼珠子一样宝贝,怎么会不带卫队就跑到澹园来了?

萧焎身旁随从模样的人上前叩门,过了半晌有人来应门。

田婶打开门见是个身着月白色锦袍明眉朗目的少年,以为是纪家族里的什么子弟,等着他递上名牌好放他进去。少年却是拱手行礼,“大娘有礼,有劳大娘通报一声,晚辈久仰纪先生文名,想要拜会先生。”

萧焎在白鹭书院住了半个多月,宫里三天两头催他回去。这回是皇贵妃端景宫里的管事牌子陈芝亲自来请,说六皇子的老师唐惟庸大学士总不见萧焎前来上课,发了老大的脾气。说他再不回来,就要到御前告状了。

唐惟庸是王守屹亲点给他的老师,萧焎最是怕他,这回不走也不行了。昨夜熬了一宿,终于是把那走马灯做了出来。只是这里毕竟不如宫里东西齐全,什么都得凑合,他自己是很不能满意的。但因为今日必须回京了,便急匆匆提着灯笼来,说是拜会纪先生,其实是想再见一见纪清辞,同她辞行。

这种来拜会纪言蹊的,一日下来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田婶自然不会让他见的。她眼皮一耷,便是很不耐烦的模样,“我们先生不见客。”说完就要关门。

张信一抬胳膊挡住了门,“你可知道这位是六皇子殿下……”

“张信,不得无礼!”萧焎并不喜欢下人仗势欺人。

张信只得悻悻退后两步。

“管你六皇子八皇子,民妇说了,我们纪先生不见外客。”

萧焎却是好脾气地又向她深深一揖,态度越发诚恳,“劳烦大娘替本王通传一声,本王仰慕先生已久,希望得先生指点一二,绝不会叨扰太久。若问过先生的意思后,先生还是不见,那本王就离开。”

田婶真是烦死这些姓萧的,上回那公主走后,先是清辞病了,接着纪言蹊绵延病榻,才稍稍有些起色,这会儿又来个什么皇子,简直阴魂不散。

萧焎行完礼直起身,忽见一人从内院里走出来,他双目一亮,刚才端着的身段也顾不得了,兴奋地挥挥手,“璲璲!”

清辞循声望去,见到他十分诧异,快步走到门前,“小火哥哥,你怎么来了?”

萧焎不好意思说来见她,便是道“我想来拜会拜会纪先生。”因心虚,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安。

清辞遗憾道:“我三叔公一般不见客的。就是族里子弟请教问题,他也都是不见人的。只叫人把所问之事写在纸上,三叔公得空解答,然后他们再来取。”

萧焎见她这样认真地回答,还替他惋惜,有些难为情,还没想好怎么说,张信却将他拉到了一边,耳语了几句。萧焎还是拿不定主意,但张信又低语了几句。他一抬眼见清辞正看着这边,耳朵边一红。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走到清辞面前,“璲璲,你能帮我去对纪先生说,我今日可以同先生聊一聊被征收的那些书的事情。”

这事清辞也知道。鸿渊阁里的编目,有几本专门记录被大内征去的那些书的。这些年,索要无望,纪言蹊殚精竭虑想要把书补齐,但完成的不到十之一二,这早就是他的一块心病。

“小火哥哥,你怎么知道征书的事情呀?”

张信在一旁正色道:“这是英王六殿下。”

自那日文会后,两人又在凤凰树上见了几面,越聊越是投机。虽然没有刻意说明,清辞还是知道他定然出身显赫,只是潜意识里并不想问。

萧焎看她一时不说话,怕她恼他一直没有表明身份,忙行了一礼,同她道歉,“没有如实相告实在有愧,请纪姑娘不要生气。”

清辞轻轻摇摇头,“没有的事。”

她明白这些王孙勋贵,也不可能轻易向陌生人泄露身份。但因为是萧煦的弟弟,清辞多看了他两眼,竟然多添了一份亲切。只是兄弟俩并不像,若萧煦如渊,小火便是浅溪,清清澈澈一目了然。

“那你稍等一会儿,我去同三叔公回禀,三叔公一定会高兴的!”说着一路小跑去草堂了。萧焎想说送灯笼给她都没来得及开口。

平宁躲在一边窥视着几人,虽然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但他迅速抓到了重点:纪清辞又认了个“哥哥”,两人看着很熟。他顿时被世子头上的绿光闪瞎了眼,恨铁不成钢地腹诽,瞧吧,都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己不珍惜就别怪有人抢。

他恨不得肋生双翅,现在就飞回汝南告诉韩昭,你家后院着火啦!可现在,他得仔细盯着,更不能走了。

听说英王要谈一谈书的事情,纪言蹊果然破例见了萧焎。萧焎本就是听了张信的怂恿才这样说的,实际上内情他完全不知。但现在也没有办法,他只得硬着头皮往草堂那边去。

清辞手上还有事,正要出门去一趟庄子上领这月的月份,便没有陪着萧焎。萧焎暗暗后悔,早知道就在门口守着了,现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清辞出了澹园。

田叔套好了马车,清辞出得门来,还没上车,忽然见围墙边的竹子丛里钻出个人来。那人三步并做两步跑到马车前,“纪姑娘留步!”

清辞见是平宁,诧异极了,“世子不是去了汝南吗?”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她抿住了唇,微微一笑,“平安,怎么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平宁喘着粗气说明了来意,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捧到清辞的面前,“这是我们世子的信,请姑娘过目。”

清辞一听到韩昭的名字,下意识就退了一步,“我要去庄子上了,回头去晚了要耽误事的。”

可平宁哪里肯放她走,苦苦哀求了半天,最后竟然眼眶一红,索性一屁股坐到车辕上抹眼泪,差点把驾车的田叔给挤下去。

平宁一边抽泣一边道:“世子说了,如果纪姑娘不看信,那我也不要回去了。回去也是被发卖的下场。咱们做奴才的怎么这么命苦,爹啊娘啊,你们怎么去得那么早,留孩儿一个人在这里受苦……”

他那哭声嚎得清辞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韩昭骗了他,可平宁一直对她很好,她不想难为他。于是走上前接过信,“你别哭了,信我看还不成吗?”

平宁立刻止住了哭声,“我就知道纪姑娘你菩萨心肠。姑娘你快把信打开读了吧,小的好回去向世子复命呢。”

清辞只得抽了信出来。那字端正里带着一丝洒脱不羁,果然是字如其人,又张扬又漂亮。

她默默地读着信,前头不过是些寻常客套之语,说明了请求,提了汝南之事,但写到后来,竟然有些激昂之态。

读到最后,“今汝南数十万生灵困于水火,某以为,巾帼虽无横扫千军之力,亦可怀天下之志,抱拯救万民之心。君兰心蕙质,天纵高才。大器藏用,岂不哀哉?苍生涂炭,惟愿太平,如旱田之望甘露,如饥民之盼一饱之赐。愿君不计前嫌,援手以助……”

平宁觑着清辞的脸色,见她的唇渐渐抿紧了,表情也肃穆起来。心想世子写的什么情书啊,怎么把人看得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他还没琢磨出头绪,那边清辞已经读完了信,一时心潮汹涌。她稳了稳心神,将信折好还给了平宁,“信我看了,你回去告诉世子,我这两日一定会抓紧时间把他要的东西整理出来。你住哪里?我弄好了就给你送去。”

鸿渊阁藏书编目整齐,她早熟烂于心,刚才心中粗粗过了一遍,脑子里已经找到了几本合适的书。等回头从庄子上回来,就请田叔把书取出来,她这几日先将旁的事务放一放,战事要紧,耽误不得。

“不用姑娘找小的,小的每日午时过来澹园看一看。姑娘若写好了,就送出来。若没写好,小的就第二日再来。”

清辞从庄子上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了,但从车上下来,抬眼就看到萧焎同他的那个随从正百无聊赖地站在澹园门口看着门前的溪流。

“小火哥哥,你这是才和三叔公谈完吗?”她是头一回见三叔公同什么人说这样久的话。

萧焎腼腆一笑,“嗯,和纪先生说了一会儿。纪先生学识渊博,我真是受益匪浅。”

其实纪言蹊也没同他说几句话。所谓还那一万多卷珍本,毕竟只是临时想出的借口。纪言蹊不过问了三两句,便知道这是个拿不了主意的。纪言蹊没留他,他只得在澹园外头干等着。回京的时辰都过了,但没同清辞道别,他说什么都不肯走。

萧焎说着话从张信手里接过了一样东西,递到清辞面前,是个蜜瓜大小的灯笼。

“这是我照着你抄给我的《鲁工书》上做的,送给你。做得不好,希望你不要嫌弃。”

清辞惊喜地接过来,“这么快就做好了?小火哥哥,你真厉害。”

萧焎羞涩地笑了,揉了揉鼻尖,“时间太急,不然能做得更好。”

张信这时候擦了火绒,点着了蜡烛。这走马灯是上下、里外各有一层。蜡烛一点,热气上熏,纸轮便轻轻转了起来。

灯笼轮轴上粘了一轮剪纸,一幅是个幼儿蹒跚学步,接下来是个总角小儿攀花折柳,再接着是豆蔻少女捕蜂捉蝶。而最后,摽梅之年的女孩子,没有相夫教子,却是纵马山川……竟然是个侠女闯荡江湖的故事。

清辞想起自己曾对他说过,羡慕那些游侠儿,想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女……她看得眼眶发热,抬眸望向萧焎,“小火哥哥,谢谢你!”

马车上的东西都已经卸下,陆续往里抬,田婶在园子里叫清辞。清辞吹灭了蜡烛,“对不起啊,我要进去帮忙了。”

一点离愁别绪涌在萧焎心头,他抿了抿唇,“璲璲,我今日就回京了。等我回到京里,我再做一盏好的,叫他们给你送来。”

清辞讶然张了张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走了。心里也有些不舍,但她懂得“生者为过客”,没有谁会永远陪着谁吧?

清辞转身从车上取了一只小篮子递给他,“这是我在庄子上摘的杏子,你路上慢慢吃,不过不要一下吃太多。那你,路上保重呀。”

这一路萧焎一直闷闷不乐地靠在车壁上,偶尔还轻轻叹息一声。张信坐近了些,伸手替他捏肩活血。为了要把灯笼赶出来,萧焎几日也没有好好休息了。

“主子,您这是发什么愁呢?”

萧焎垂头看了看放在膝上的那篮子杏子,“好不容易交到一个朋友,结果……”

张信不以为意地“嗨”了一声,“奴才当是什么呢!照奴才说,这也没什么难的。主子既然舍不得纪姑娘,那不如弄她进宫好了。”

萧焎腾地一下就红了脸,“瞎说什么呢!”

他还住在宫里,没有到开府建牙的时候,更没想过成亲的事。“弄进宫”这几个字,怎么听怎么别扭,倒像是恶霸强抢民女似的。

张信咧嘴一笑,“主子您想哪里去了,奴才的意思是,您不是说纪姑娘最大的遗憾就是进不了藏书楼吗?纪家不许进,但皇宫里的藏书阁女子可以进啊!她进来做个女官,主子不就可以常常见到纪姑娘了吗?”

“上回奴才听龚尚仪说,前半月司籍司的陈典籍不小心溺了水,捞上来,人病了几日就没了,司籍司正缺一个典籍。若是纪姑娘能顶上这个缺儿,那不是两全其美?”

“您想啊,您小时候,纪姑娘就在藏书阁里的画里陪着您;现在人从画里头走出来,可以日日陪着您在藏书阁里读书、做小玩意儿,那得多美!哎呀,话本子可都不敢这么写。”

这些天来,萧焎张口璲璲、闭口也是璲璲,满心欢喜只有一个张信分享,张信自然什么都清楚。

萧焎忙摆手,“那怎么行,那也太自私了!”

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强人所难。毕竟宫里规矩多,哪比得上澹园自由自在?司籍司管内宫之事,可藏书楼文禄阁在外朝,又是庶吉士就学观政之地,她不可能日日待在那里。

他叹了口气,“算了,往后就劳你就替我多辛苦几趟,能和璲璲写写信也是好的。若能求母妃开恩,允我到白鹭书院读书,那是最好不过的。”可是,他知道,王皇贵妃是不会同意的。

“主子您多虑了,您怎么知道人家女孩不愿意入宫呢?毕竟女孩子做过女官,出了宫前程都不差。先前征借纪家的书,瞧着还是不能还了,但纪姑娘可以抄录回去嘛!”

“话说回来,娘娘统摄六宫,后宫里哪个不是给娘娘办事的?主子去求娘娘派纪姑娘管书,再给她一个通行铜牌,进出也方便。旁的事也不用她做,累不着她的。”

萧焎想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听她说起过对藏书阁向往,真的就想帮她实现愿望。张信的话他越想越有道理,“对,我应该问一问她的意思!”他忙叫停了车夫,立刻就调转了车头返回了澹园。

平宁每日都到澹园门口转一圈,好在是没有再见到萧焎了。趁着闲暇时,他也去书院里打听过了,这位也没在书院待多久,听说回京了。平宁放下了心,但觉得这事不能瞒着韩昭,是以立刻就修书一封叫人快马加鞭地送往汝南了。

过了几日清辞抄好了书,平宁捧在手里一看,不仅有兵器谱,还有几本兵书,一本方志。平宁疑惑地翻了翻方志,不解地问:“这是?”

清辞道:“这方志是术士冯觉所著,里头不仅有汝南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还记录了不少当地的草药什么的。我猜这些世子大约是用得上的,一并请你带回去吧。”

平宁感动坏了,还是世子夫人心疼世子啊!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是怕世子在汝南不能建功立业,所以才送书给他的吧?

平宁把书匣子收好,“姑娘你放心,我一定会送到的!”一抬眼见清辞那双大眼里满布红丝,眼下两道乌青,脸色也有些发白,他惊道:“姑娘,你这眼睛怎么熬成这样啊?不会这几日都没休息吧?”

清辞摇摇头,“我没事的,你快去把书给世子送过去吧。”

平宁说“是”,但人没走,却是从车上捧出一个长条形小盒子。打开来,里头躺着一支毛笔。

“这笔虽然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我们世子在汝南打仗时亲自猎到的一只老兔。后来世子受伤了,躺在床上养伤时,一根毛、一根毛薅出来,又找了巧匠做成的笔。”

“姑娘帮了世子这样天大的忙,这支笔世子说送给姑娘,请姑娘一定要收下!”

清辞看那笔毫透亮,笔管青中透着点点紫斑,早知道是极上等的好笔,说什么都不肯要。本来说好了两清了,怎么还肯再收他的东西?

她抄书给他,不是因为他是韩昭,而是因为他是在汝南为民剿匪的韩昭。又听到他受了伤,可他信里却什么都没说。想问一问他的伤势,又忍住了。

平宁信口胡诌了这么几句,捕捉到了纪清辞脸上闪过的那一丝担忧,觉得自己简直太厉害了。于是又做模做样地安慰道:“不过姑娘你不要担心,我们世子现在大好了。”果然清辞听后,脸上的神色松动了些。

平宁暗喜,又把盒子往她面前递了一递,“往后还不知道有什么要麻烦姑娘的,要是姑娘不收,咱们不就太没良心了么?你要是不收,索性就让世子把我卖了罢!”说着又滴下几滴眼泪来。清辞无奈,只好收下了笔。

送走平宁后,清辞才有时间想自己的事情。

那日萧焎去而复返,说起纪家在宫中的藏书,虽然书不能出宫,人却可以入宫。清辞心头一动,眼前浮起三叔公灯前孱弱的孤影,想要替他完成心愿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迫切。

但三叔公却只是摇头,“阿辞,你有朝一日会离开这里,有自己的归宿。这不是你的事情,这些,是我的事情。”清辞不知道,纪言蹊只是不愿她去蹚朝廷那道浑水,但听到清辞的耳中,只当三叔公怕耽误她嫁人。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