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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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迟放下礼物,从背后拥抱了下柏嘉,又吻了一下她的头发。

“生日快乐啊,老婆大人。”他看着蛋糕,在柏嘉耳畔低声说,“我听说了,你是专门为我去学的,对不对?”

当着所有人的面,柏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先吃蛋糕吧,我有点怕它撑不到更晚就塌了。”柏嘉看着郑迟说。

郑迟用打火机把蛋糕上的蜡烛一根根点燃了。郑主叶眼明手快去关了灯,她站在最不起眼的位置,观察着烛光摇曳中的郑迟和柏嘉,两人都显得有那么一丝不自然。

“许愿啦,许愿!”柏霖大剌剌地打破了沉默。

“是啊,许什么好呢,”柏嘉看向了妹妹,“那就许柏霖的手术赶快排上号吧。”

“姐,你在搞什么,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柏霖抗议,裘晏伟接过了话头:“不如你重新许一个吧,顺便说个好消息,柏霖马上就可以动手术了。”

“真的啊?”两姐妹同时露出了喜色。

“那我再许一个不说出来的吧。”柏嘉看上去高兴了很多。

晚饭结束,郑主叶正在收拾碗筷,听见郑迟追着柏嘉上了楼。她四下里看了看,柏霖和裘晏伟父女俩正全神贯注地看美剧,自己遂拿起毛巾擦了几下手,偷偷地也跟着上了楼梯,扒在大卧室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

“老婆,你这是准备跟我冷战到几时?”

“我不是跟你冷战,只是心里有几个坎没过去。”

“那你跟我说说。”

“好啊,那你告诉我,你是跟孟杨上床了,是吧?”

郑主叶听到这句,浑身血液凝固了一般,仿佛看到了柏嘉横眉冷对郑迟的样子。

屋里两人好一阵子没说话。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要问这事的。”是郑迟的声音,“我承认是有过,但都结束了,而且现在孟杨也死了。这会儿你让我认错也罢,要跟我离婚也罢,我都听你的,你可以随时随地宣判我。”

“我没说要跟你离婚。”柏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郑主叶听见这句稍微把心放下了一点,“这只是第一个问题,接下来你也要诚实回答我。”

“嗯。”

“你是不是给孟杨吃了安眠药?”

这句话让门口的郑主叶忽然毛骨悚然。

卧室里,柏嘉和郑迟对峙着。

“你是不是给孟杨吃了安眠药?”

“这算是什么问题?”

“别装傻了,警察没有找你问过话吗?孟杨在遇害前吃了安眠药,所以才不能动弹,活活受死。”

郑迟听到这话,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到床边,定了定神之后,抬起脸:“你这是在怀疑我?”

“我清楚地记得,之前孟杨有给你开了六颗安眠药的。”柏嘉面无表情地盯着郑迟,“那时候不知道你们那些苟且的事,我还说了她,不能滥用职权随便开处方安眠药。”

“是有这事,因为那段时间我写不出东西失眠,是你不愿意给我开啊。”郑迟缓缓说,“但我把药收起来了,一片也没吃。”

“我今天找了家里所有的抽屉,平时放药的地方我都找了,那六片安眠药不见了。”柏嘉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跟你持续冷战,我是害怕了,郑迟。如果你是做出这种事的人……”

“那既然你知道那六片安眠药,为什么不是你给孟杨下的药呢?”郑迟打断了她,反驳道。

柏嘉愣了一会儿,嘴角竟然挂上了一丝冷笑:“真没想到,你倒是跟我妈不谋而合了。她今早上门质问我,跟孟杨被害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看着柏嘉的表情由冷酷到沮丧,郑迟的心又忽然软了,他一把拉起了柏嘉的手:“走。”

郑迟打开门,先往外看了一下,确定没人之后,拖着柏嘉进了隔壁的客卧。只见他在床上掀被子翻枕头地找了一阵,最后在一沓凌乱的打印稿中间拿出了一个铝箔纸片,上面清清楚楚镶嵌着六颗安眠药。

“在这里。”郑迟把药交到柏嘉手上,柏嘉忽然有点歉疚的样子,低头没说话。

“我没骗你吧。”郑迟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垂下头,声音柔和了点,“对不起,其实我从来不想对你说谎。”

柏嘉抬起头,环顾四周,这是她丈夫几年来用作工作室的地方,乱糟糟地堆满了书和文稿。地上好几个纸板箱还没拆,有几个拆了的,露出里面摞得整整齐齐的书。她也记得结婚前许诺他,如果他同意跟她父亲一起住,她一定想办法给他一个放满推理小说的大书架,也会在别墅里腾出一间来,让他有个可以安静工作的地方。但事实上,当她一次又一次忽略这些小问题的同时,也回避了在新婚的甜蜜冲动之后要如何把这段婚姻长久走下去的最大难题。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柏嘉叹了口气,“不该怀疑你。”

“你应该意识到,你老公很可悲,”郑迟露出自嘲的表情,“做了不光彩的苟且之事,但确实也没那种勇气去杀人。”

“我以为……”柏嘉把话咽进了肚子,“你没做那样的事就好。”

“其实你怀疑我,我还有点高兴。”

“为什么?”

“因为我一开始,也怀疑你了。”

“那就从此以后,别再互相伤害了。”

“好。”郑迟的语气重新流露出了些高兴,“我们下楼去吧,他们还都在。”

“不想下去了,我想泡个澡。”

“好,我去给你放洗澡水。”郑迟把妻子搂到胸前,在柏嘉额头上吻了一下,轻声说,“我们重新开始吧,要不,还是计划要个孩子?”

夫妻间的风波看似烟消云散,郑主叶心满意足地下楼去。但不知为何,她心里依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有如背负着一块看不清形状的巨石,或是被附身了一只会隐身的伥鬼。她知道,自己得装作轻松的样子,得挺直腰杆,不能被这些诅咒压得喘不过气来。

洪柚在傍晚时分收到了两条微信。

一条来自郑迟:今天不来找你了,家里有点事。

另一条来自柏霖:柚子姐,今天我姐过生日,我姐夫把我接走了,我妈回来你跟她说一声。

洪柚一一回复后,把手机揣进袋里。

原来柏嘉是今天生日,怪不得提前要求学做蛋糕。

时间还早,何微这个点没可能回来。家里既然没人,这是洪柚等待多时的机会。她拧动了小房间的门把手,走了进去。

上回替何微找相机时,她看到了某个柜子里的一摞厚厚的笔记本,书脊上标着不同年份,都是何微在不同时期的工作笔记,虽然不是正规案卷,但里面应该存有不少法医资料。洪柚用手指一本本划过去,到1999年,她停下了,把本子拿了出来,慢慢翻着。

那个年代的人果然都爱用笔记本,洪柚依稀记得,郑迟母亲也有这样的笔记本,往上面记小菜谱粮油账之类的。而何微的笔记本打开,则较为惊悚,死法千奇百怪的尸体,凌乱无序中带着恐怖的犯案现场,何微在每张照片旁边一一做了笔记。

第一页便写着“鹿峰县平风镇父子杀人事件”。洪柚深呼吸了下,才敢细看那些已色调陈旧的照片。当年的现场照片让洪柚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原来郑家老宅并没有自己记忆中的那么大;原来那一桌撒了满地的菜,原先看着很丰盛,却是那样寒碜的;还有一张是陈家桥的遗体,肤色青灰,微张着嘴,所有地方喷溅上的血液都已经被处理干净,放在法医工作台上看上去像个假人。

真是太奇怪了,这些已经褪色的场景,在洪柚的记忆中,却依然有着最刺眼的颜色和最刺鼻的味道,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一般。洪柚皱着眉,仔仔细细地看着何微的描述,她拼凑着当年那些缺失掉的记忆碎片,看看还能找到什么。

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法医何微,不顾丈夫的反对偏要下基层。她暂时把尚年幼的两个女儿托付老人照顾,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平风镇。大年三十,她刚要回上海跟家人团聚,没想到便发生了这样的惨剧。何微的第一反应是给家人打电话,取消了回沪的计划,马上赶到了现场。

何微第一时间比对指纹、毛发、凶器、伤口。看上去被害人的死因很清晰,行凶的嫌疑人也供认不讳,但何微偏偏就要钻牛角尖,她为被害人做了个血检,发现其中有蹊跷,便立刻报告了负责此案的刑警队长。

“从被害人的血检报告里,发现了轻微的中毒现象,从剂量和反应来看,很有可能是在这一个月之内,不断被人非常轻量地投毒,从而累积在体内。初步检验,引起中毒的元素是砷,从民间鼠药中很容易获得,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是,平风镇地处海边,海产丰富,特别是一些贝类,本身也是容易富集砷元素的。所以,也不排除被害人平时就吃下了很多含砷的海产,是以从血检看身体里的毒素在被害人死亡时也还没到发作的时候。建议取得被害人家属同意,做进一步尸检。”

洪柚皱着眉头看着,翻过一页。

“我于第一时间报告了上级,却并没有得到批准。刑警队长告诉我,平风镇是个小地方,民风趋于保守。本来遗体受到刀伤,就已经够惨不忍睹,被害者的家属,很大概率不会接受继续解剖的建议。我心有不甘,坚持了一下,刑警队长的答复是,可以先把涉案的母女再找来问讯,因在被害人死亡之前,一直是跟她们住在一起的,也可及时了解到被害人这段时间的饮食结构,以确定是否真的有人为投毒行为存在。”

洪柚又翻了一页,后面那一页大半是空白的,只写了一行字:

“已尽可能调查,但无结果。”

洪柚想象着年轻时的何微,那不甘的表情。她拿出手机把那几页拍了下来,把本子放回原位,然后去到厨房,开始洗菜。

砷,不就是砒霜?那年头,家家户户都会有这么一瓶两瓶的毒鼠强。在一个月内不断被人轻微投毒?那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洪柚有点痛苦地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大概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做到的。

二十年前的大年三十,因为大人之间的恩怨,洪柚已经跟郑迟多日不联系。但这一次她下定决心,还是要跟郑迟和解,因为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洪柚在家整理出几张看着有点昂贵的唱片、一个日本进口的铅笔盒,然后把东西都放在一个袋子里。她忐忑不安地计划着,要怎样去把郑迟约出来。

楼下有点响动,奇怪了,陈家桥和母亲洪燕都没在家,莫不是进了小偷?洪柚轻手轻脚下楼查看,竟然是个熟悉的身影在厨房里。

“你怎么来了?”

郑迟不知在干吗,听见声响,迅速把厨房橱柜的一扇柜门关上。他看着洪柚穿着睡衣慢慢走下来。

“你怎么来了?”

“我妈说你们要走了,让我给那个人送新配的补药来。”

“那给我吧。”

“已经放在柜子里了。”但郑迟看着还不想走的样子。还没等洪柚开口,他倒先说话了:“等一下,我们去老地方见吧。”

洪柚心头一热,感觉鼻子都酸了:“你赶快走吧,等会儿万一我妈回来了,让她撞见不好。”

郑迟用力点点头。等他一走,洪柚又打开了那扇柜门,那是她们家放食物和药的柜子。陈家桥这人身体壮实,基本没什么大病,但因为成天抽烟喝酒,郑主叶自两人结婚那天起,就给他定期配些养生胶囊来滋补身体。洪柚看着那两瓶药,一瓶是新的,另一瓶则剩一半。她没看出什么异常,便把柜门关好,上楼去换衣服了。

洪柚把剥好的蚕豆下锅,她一边翻炒着,一边在自己的回忆里跳跃着,直奔着她的怀疑而去。

其实从陈家桥死亡到洪燕自杀的这段时间里,警察一共来过洪家三次取样。按照他们的嘱咐,洪柚确实没倒掉任何那几天残余下来的食物,所有东西都尽量按照原样摆放。但当警察打开一楼厨房里的柜子时,洪柚总觉得少了什么。想了一下,是两瓶药不翼而飞了。

有人开门,是何微下班了。洪柚掐点准确,正好弄完三菜一汤,端到桌上。

“哦,柏霖让我跟您说,她被接去姐姐家玩了,之后也会把她送回来。”

何微先是一愣,又马上恍然大悟:“哎,我又给忘了。”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忘了女儿的生日,再铁石心肠的母亲也会自责的。

“您吃饭吧,我这都打扫完了,先走了。”

何微“哦”了一声,没抬头。洪柚默默地退了出去。

何微一边吃着,一边感到有个什么声音不对劲。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下,是扔在门口椅子上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执着地振动着,来电显示是“刑侦科王孟宇”。

“喂,怎么了?”

“何法医,您终于接电话了,我想问您个事。”

“怎么了?不是说这个案子我应该回避的吗?”

何微还有点气鼓鼓的,那头小王的声音姿态放低了些:“是这样,这个案子里的关系人,又牵扯到一个二十年前的旧案子。我查了一下,当年经手这个案件的人,现在还留在系统里的,只剩您了。”

“什么案子?”

“当年,您是在平风镇下过基层吧?”

“是啊。”

“1999年的大年三十,那里发生了一桩儿子杀父亲的过失杀人案,犯人叫陈雪枫,受害人叫陈家桥。”

“我记得。”何微把手机放在桌上,开着免提,边吃边说,“那个案子虽然有些没弄清楚的细节,但整体案情是清晰的,最后判得也很合情合理。怎么了?”

“我今天为了查郑迟这个人,在系统里搜索了一下,发现他是那个案件中受害人的继子。”

“什么?”何微腾地站起来,筷子掉到了地上。

“当然,这可能只是个巧合。”

“其他家庭成员呢?”

“嗯……还有妻子,郑主叶。”

何微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只听见小王在电话那头,还在继续说着:“您别着急,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可以把这两个案子联系到一起。我把案卷找出来,只是为了做参考。您也别想太多,毕竟郑迟在当时,还是个中学生。”

电话那头彻底没声音了,小王试探着喊了两声:“何法医?何法医?”

何微这才又“哦”了一声。

“如果您可以回忆起多一点之前这个案子的细节,请随时告诉我,我们可以……”小王还在脑海中搜寻着更委婉一点的表达方式,何微那边却已把电话挂了。

大意了,真的大意了。虽然要记住每一起经手案件中的受害人姓名对法医这个职位来说很难,更何况是受害人家属的姓名。但怎么就忽略了郑迟的老家也是那里呢。

何微懊悔不已,她想起柏嘉刚把郑迟领进家门说要结婚那会儿,裘晏伟还想让她帮忙调查一下郑迟的背景,被她给严正拒绝了。最后还是老裘自己去了趟郑迟的老家,但现在看起来,这种蜻蜓点水般的拜访也没什么用。

这一天天的,你在干吗?!她狠狠地骂自己。整天忙工作,与罪恶做斗争,没想到罪恶却找上了自己的女儿。一个家世不清白且婚内出轨的男人,如果柏嘉到现在还看不清这点,她就只能作为母亲,亲自将这男人的真面目揭示给女儿看了。

何微匆匆走进小房间,打开某层柜子,里面是她自己根据年份排列好的法医工作笔记。但当她刚想抽出其中1999年那一本时,却发现有点异样。何微用手指抹了一下放着笔记本的柜子外沿,除了这一本外,其他地方都还积着薄薄一层灰。

1999年的笔记应该在近期被谁拿出来翻看过,底部还留着往外抽时在薄尘上拖出的两道印迹。

真是诡异。何微不解地摇摇头,拿着笔记走出房间,坐在沙发上细细阅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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