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她眼见着郑迟拐到了停车位比较零散的区域,更觉得奇怪。何微家所居住的翠竹苑是个稍微有点年头的小区了,既有别墅,又有高层公寓,车库里比较空旷的地带属于别墅居民的停车区。何微不敢把车开到离郑迟车太近的地方,她停在一个角落,耳听着引擎熄灭的声音,知道郑迟已经把车停下,这才把自己的车也熄了火,蹑手蹑脚下了车,远远一看,发现郑迟直接从53号别墅的地下入口上去了。
翠竹苑的老式别墅屋前屋后各有一个花园,用栅栏或矮墙根外面的小路隔开,都没完全遮挡。何微上了地面,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会儿,从前院绕到后院,在一排缠绕着藤蔓的栅栏后面,她清清楚楚地听见郑迟和一个女人在后院游泳池边说着话。
“游泳池?你要请我跟你一起游泳啊?”是郑迟的声音,带着笑意。
“这会儿还不是时候,我先要让你给我干点体力活。”这女人的声音甚是熟悉。
“什么体力活?这大白天的,你胆子也太大了吧。”
“你想什么呢?是真要你帮我干活。”
“怎么,这也是你客户空置的房子?你倒是挺会利用的。”
“其中一所罢了。”
何微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忽然感到自己的心脏往下一沉似的,停了一拍。这个女人的声音,这莫不是自己家雇的那个家政工的声音?
她大着胆子,探头出去看了一眼,又快速退回来。这次心脏是一阵狂跳,何微靠着墙给自己揉了半天,才缓过来。真的是这个女人。怎么会这样?!
何微的心里五味杂陈,但又激烈地搅在了一块儿,她分不清自己是愤怒、悲哀、惊慌、疑惑,还是自责。
怎么会这样?!
何微脑子里猛地浮现出洪柚刚到家做事的某天,她忽然掉了个钥匙包。柏霖眼明手快捡起来,发现里面的一排钥匙扣上挂满了钥匙。
“哇,我还没见过真的有人的钥匙包是挂满的。”柏霖果然是口无遮拦,“你这到底是房产中介还是万能开锁匠啊?”
洪柚不慌不忙从她手里接过包,平静地应对道:“我有挺多客户,一年有好几个月都不在国内的,我得帮他们管房子啊。”
“那空着的大房子,岂不是可以去开派对?”
“别胡说。”
所以,这些房子被她用作了苟且的场所。何微深呼吸了一下,脑子还是乱的。这个女人是如何勾搭上郑迟的?她记忆中柏嘉夫妇并没跟这个家政打过照面,虽然她已经在自己家服务了三四个月了。还是说,勾搭上只是个偶然?不不不,何微打了个激灵,她又想起了前段时间自己工作室的办案笔记被人动过的事……那如果她一开始来到自己家,就是有目的的?
她觉得自己要赶快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坐一下,缓一缓。首要的事情,是理清自己的思路,接下来,才是联络柏嘉。
郑迟和洪柚站在别墅后院,两人面前是个抽干了水的泳池。翠竹苑别墅的泳池是标配,尚未到夏天,很多家的泳池都还没放水,但这个空泳池底下则有厚厚的一层土,让人觉得甚是不寻常。
“来吧,你不是爱玩海龟汤吗?”洪柚笑着,“这就是汤面。”
“今早还跟我老婆玩了。”郑迟像是不经意地提起,“你要我猜什么?”
洪柚心头一紧,定了定神:“这是一个老太太的房子,她女儿在旧金山。当初女儿给她买这个房子,就是为了这个泳池,她女儿觉得,如果到了暑假,两个孩子回国跟老人学中文的时候,还可以顺便游泳。”
“然后呢?”
“但在老太太的概念里,泳池不过就是大一点的浴缸,所以,孩子不回来的时候,她就把水抽干,在泳池上面盖一层盖子。”
郑迟围绕泳池走着,观察着:“你可别告诉我,后来老太太不小心掉下去了,现在还在这些土里。”
洪柚笑了一会儿:“那可没有,你说得太夸张了。老太太当然知道盖子下面是泳池,当然,每个曾经在她家干活的保姆也知道。”
“这就听着更让人害怕了。是保姆在下面埋了个人吗?”
洪柚笑得直不起腰来:“你的思路还挺单调的,就不能想象一下别的可能性,大作家?”
郑迟看着她笑,忽然有点尴尬,他无奈地摇摇头:“你告诉我汤底吧,你这笑得我心里都发毛了。”
“其实是他们家的阿姨,想合理利用一下闲置空间,做一些无毒无害又不会出现噪声的副业。但是有一天老太太不小心揭开了盖子,把她吓了一大跳,原来阿姨在下面养殖蚯蚓。”
“我去!”郑迟看起来被这个结局深深震撼了,“难怪老太太受到惊吓,这房子都住不了了。”
“老太太其实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她只是被恶心到了。现在她去旧金山女儿家住一个月,临走时,要求我把这个泳池填平,干脆就种花。”
“明白了,这是我的拿手好戏。”
洪柚看着他:“对哦,我忽然想起来了。”
“怎么?”
“五年前,你也帮我干过类似的活儿。”洪柚的脸上掠过一丝惆怅。
郑迟看了她几秒钟,把脸转过去:“你还记得吗,你们老家的院子里,也养过蚯蚓,还养过蚕。”
“是啊,那时候我妈为了挣钱,也是什么都尝试过。”洪柚轻轻地回答着,但对这个话题却完全心不在焉了。
是啊,已经五年了。郑迟结婚也恰好五年。少年时一别,其实也不是没有相逢过,唯一的那一次,正是在他结婚前,洪柚回平风镇,为了给母亲洪燕迁个坟。她原本是准备办完事马不停蹄离开的,却在自家的老屋附近遇到了郑迟。在那个年代曾经红极一时的平风镇炸鸡店早已破败,院子里也长满了杂草枯藤。自洪燕去世,自己也有十多年未曾踏足这里了吧,一楼的店面,卷帘门早生了锈;二楼的家具早已蒙尘,杂物堆了一地也没下脚的地方;地下室的墙上则长满了令人悚然的霉斑和苔藓。但那个少年竟然还在门口凝视着这屋子。
她叫他,他回过头,当然已不再是少年,但眉眼还是当年那样的,倔强中带着一丝茫然。洪柚有点惊奇,她回来前并不是没打听过,镇上人说郑家母子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即将搬去大城市住了。郑迟有点羞涩地说了句,确实之后再不准备回来了,所以离开前想再看一眼。
那晚他没回郑家老宅住。
她有点冲动,也有点慌乱。老屋空关了十几年,根本不能住人,但她还是紧紧贴着他,在那张床上睡了一晚。事毕,两人打开窗透气,坐在挂着一轮圆月的破窗框边看下面斑驳的院子,有些地方植物乱窜,有些地方则荒如焦土,全然失去了当年母亲种鲜花种香草养鱼养虫井井有条的样子。怀旧的感慨即将从两人胸中涌出,一发而不可收之时,他才吞吞吐吐说自己快要结婚了,对象是上海人,当医生的。她不意外,心里也完全无所求,因为觉得可能这是此生最后一次遇见他。这一晚让她想到跟他的第一次,是在她意外发现的隐蔽桥洞里的一条大木船上,彼时他和她还都是懵懂的少年人,动作愚蠢又大胆。而现在不同了,他不再蛮横,她也不再勇敢,两人只是小心地抚慰着彼此,刻意遮掩着自己娴熟又流畅的表现。只是这一晚的空气倒是和那时的气味一样,充满了霉菌和青苔的味道,却也潮湿又温暖。
郑迟打断了她的思绪:“怎么了?你又在想那个时候了?”
“没有。”她赶紧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只是发现你又开始跟老婆玩海龟汤了。”
“你这么注意细节。”
“是你之前说,跟她已经很久不玩了。”洪柚躬身拿出测量工具,“这是个挺好的信号,说明你们重归于好了。”
“怎么了?嫉妒了?”郑迟接过工具,忽然又紧紧把她抱住。
洪柚觉得那把钢尺抵着自己的后腰,冰冷坚硬:“疼。”她转身推开了他。
“你是你,她是她,我还是会想要吃你做的饭。”
“你太贪心了吧。”
“没有人规定男人不可以在外面吃饭。”郑迟笑起来,“只有你可以拒绝我。”
“我不会拒绝你,但我可能会对你提要求。”
“明白,就跟五年前一样,”郑迟愉快地脱掉外套,挽起袖子,“体力活我全包了。”
何微回到办公室,她整理了一会儿办公桌上的文件,发现自己还是没办法平静下来。得先把家里的锁换了,正好柏霖也不在家,不如就尽早尽快,换上新的指纹锁,她就没办法再进来了。
然后,是不是得跟柏霖关照一声?她见过柏霖用微信跟这个女人聊天。不得不承认,她特别讨小女儿的欢心,当然,也曾短暂地骗取了自己的信任,自己竟然还让她进过那间工作室,替自己送过照相机。
最后得跟柏嘉说,得让她看清这个男人。但这是让何微最难以启齿的事情。跟大女儿的沟通一向是个大问题,所以,哪怕是开门见山地去挑衅女婿,或是一大早敲门找前夫,好像也比直接跟柏嘉沟通让何微觉得容易得多。
那要不要给这个女人,也下一个最后通牒呢?何微思忖着,血却已经涌到了头顶,不知不觉就抓起了手机,拨通了电话。
“喂。”那头洪柚的声音还像在室外。
“洪女士,我跟你说个事。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我家了。你别问为什么,总之你就是被解雇了。钥匙你自己处理掉,从此以后你别再进我家门,也别再跟我女儿联系。”
何微的手颤抖着,脸发着烫,气急败坏地一口气说出了所有,不等洪柚有反应,便挂了电话。接着,她又机械般地拨了第二个号码。
这次是柏霖“喂”了一声。
“我跟你说一声,你的那个什么柚子姐,我辞退她了。”
“啊?为什么啊?”
“没有为什么,你别问为什么,就是不准再联系她。”
“妈,你怎么了?”柏霖莫名其妙地听着电话,“她是哪儿得罪你了吗?”
“她手脚不干净。”
“这……怎么可能?”
“我是警察,这点偷摸的事我还看不明白吗?”
何微挂掉电话之后立即就后悔了,她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怒不可遏。也许是因为这一生她都觉得自己不会看错人,也不会容忍任何工作上错误的判断。但事实摆在眼前,她的疏漏贯穿了二十年,形成了一个她自己都未知的黑洞,不停地把各种人卷入其中,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这一切的错综复杂,但真相仍在这黑洞的底端。她恨自己的无力,也恨自己的后知后觉,在这其中,坠得最深的,莫过于她的女儿柏嘉,而现在何微发现,自己已经够不到她了。
像往常一样,柏嘉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会上天台抽根烟。
许航总在天台等着她。他彬彬有礼地递给她准备好的烟,给她点着,柏嘉吐出烟圈,眼角余光能瞥到他看着自己。这天台上藏着这男孩太多的天真,其中也有他的心机。至少柏嘉知道,一开始他只是偶尔抽几根解乏,只是为了多接近她,才把自己在这几年中练成了跟她一样的老烟枪。
年轻人爱上一个人,连命都可以不要。
柏嘉想着,但那也就是男孩子们初出茅庐的时候,不超过二十五岁的时候,他们容易喜欢上有污点的女人,比他们大一点但皮囊尚美的,他们寸步不离但又保持距离,疯狂地爱着却又使劲地克制着。对女人来说,这像是一种被刀割开小口子的快乐,是从干净皮肤破口中滴下的血。对他们来说,却也不改狩猎的本性,只不过他们自己也不明白,这仍是狩猎,穷凶极恶的狼,或是老道狠辣的豺,其实跟鼻子湿漉漉眼睛水汪汪的小狗也并无区别。他们都在等着爱慕者对他们敞开伤口。
“还不回家?”柏嘉回头看他。
“陪你抽完这一支。”许航谦恭地回答,“你妹妹的手术定下来了,我挺高兴的。”
“为什么?”
“还是我们做搭档。”
“你傻啊,这手术主刀还是我爸,我只是第一助手。”柏嘉看他一脸顺从温柔的样子,笑了,“许航,你从做我的实习生到现在,几年了?你有二十五了吧?”
“我二十八了,刚升的主治医师。”
“哦,那我小看你了。”柏嘉忽然认真地看他,“小许不是孩子,是大人了。”
许航羞涩地笑了:“对了,咱们医院的那个事,结案了。”
“嗯,我听我爸说了。”
两人朝着同一个方向,看着夕阳。
“那个事情,你已经解决了吧?”许航忽然问,却不敢看她,“你跟你先生之间的事。”
“不。”柏嘉摇摇头,“我心里知道,就算孟杨死了,案子结了,这事也远没结束。”
“那你准备怎么办?离婚吗?”
柏嘉继续摇着头。
“他还在说谎,以为已经把我安抚好了,就先这样吧。”柏嘉转过脸,“正好,我也想再观察一下,仔仔细细地去观察,他的所有,像是把他当成某种疾病一样……”
“你是说,婚姻就像身体一样,病了也得治?”
许航的稚气又浮上来,柏嘉又露出了看小狗的表情,伸手拍一拍他柔软的头发。
“有些病是治不好的,就像那些最复杂的肿瘤一样,开颅手术的时候把头盖骨打开,只要是专业的医生就都会好奇,都会想要看看,里面到底烂到了什么程度……”
柏嘉一个人走去了家附近的一间菜市场。就算离得近,她平时也从没涉足过那里。本以为菜市场只有清晨才营业,没想到傍晚时分仍然人头攒动。下班回家的中年人在那里精挑细选白天剩下的食材,熟客自有老板从后头捧出留好的尖货,也有老头老太接孩子放学,顺便过来看一眼有什么折价出售的漏网之鱼,也顺手买点葱姜蒜。
柏嘉从铺着冰洒着水腥味十足的海鲜区走到灯光满溢着血色的猪肉及牛羊肉区,看了一会儿,又走向了一堆活禽的笼子。她好像已不似之前那么害怕,又或者,之前也并不是害怕,而是怕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醒过来,活过来,洞穿了她的无辜。但现在,既然生活本身已经千疮百孔,就也不用防备自己身上带着的利器了吧。
“哎老板,”柏嘉手指着笼中一只黄脚鸡,“来这只吧。”
“好嘞,现杀吗?”
“给我杀了吧。”
老板是个看着快活的中年胖子,他打开笼子一把抓出了鸡,一手同时揪着翅膀根部,把鸡头朝后仰着,另一手无声无息地割开了它的喉咙。鸡并没有大力挣扎,只是象征性地耸动了几下翅膀,爪子腾空蹬了几圈,像要抓住什么却使不上劲的样子。
跟她多年前被绑架的时候见过的杀鸡一模一样。
柏嘉回忆着那间狭小的后厨房,连通着后面的院子。她都不用闭上眼睛,就能重新回到那个场景中。但父亲说错了一点,那就是那个绑架她的女人,在她面前杀戮,并不是为了吓唬她,而是担心她饿着,把家里养的好东西都宰杀了,只为了给她做顿饭。
她并没有被反绑双手,恰恰相反,她可以四处走动。只是那地方太小了,他们只能在她眼前操作一切。她记得杀鸡时没什么动静,杀羊时就有点惨烈了,羊被挂在后院的一棵树上,发出她从没听过的惨叫声,让她第一次意识到,求生不得是比死亡更惨烈的。
但当他们端来一碗羊肉汤面的时候,她喝了一口,便忘记了所有,长久的饥饿让她的欲望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以至于造成了她未来牢不可破的愧疚。因为在她被救下,被医治好身体,被迫留下了伤疤,也被告知坏人已经得到惩罚之后,她竟然还在想念那一碗坏人们亲手给她做的,牺牲了活羊的,放满了羊肉羊杂的汤面。
老板利索地把鸡收拾干净,放在袋子里扎紧,递给柏嘉,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不,爸爸,我不是因为被吓到了,所以从此对肉产生了阴影。恰恰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欲望如此无畏,我才要控制这种可耻的念头。
柏嘉提着露出两截金黄色鸡爪的袋子,慢慢朝家走着。
这事确实从没跟自己父母提过,但好像是跟郑迟说过的吧。但今天早上的海龟汤游戏时间里,郑迟好像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不过柏嘉确信,他只是假装不记得而已。一个充满罪恶感的人,很容易察觉到身边的罪恶,也更容易巧妙地回避关于罪恶的话题。这一点,柏嘉觉得郑迟跟自己是相像的。
今天洪柚把郑迟早早送走,她锁好了别墅的门,又走去了同一小区里何微家住的高层公寓。她试了下自己的门禁卡,发现已经失效了。洪柚站在大堂犹豫了几秒钟后,从钥匙包上拆下了何家的钥匙,投入了她家的信箱中。
这么快,她就被这女法医识破了。洪柚回忆着,到底是哪件事让自己穿了帮。其实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事,无论是先被柏嘉看破还是被何微抓包,卧底总有被揭露的一天,何况对手是这么强大的母女俩呢。
洪柚推测着,因着这母女俩之间的芥蒂,何微应该不会马上就跟柏嘉沟通此事。所以无论如何,她得抓住这个时间空隙完成另几件事,虽然是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却需要她铤而走险一下。
她兴奋地想着,觉得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