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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颜上神捡到连宋,是在一个仲夏夜。
彼时明月高悬,夜凉如水,这位三殿下半龙化形,昏倒在北海的海岸边。
折颜上神已有万把年没来过北海了,此番是和白真上神一起去东北荒,给白真他二哥的闺女白凤九小神女做万岁生辰。
生辰小宴上白真他三哥说起自个儿洞府里冰见湖中的七寸雪已经长成,估摸这几日便会开花,问他们要不要去采两朵。折颜上神觉得不要白不要,可以去采七八朵。
从东北荒去白真他三哥的封地西北荒,需横穿北荒与北海。
偏偏这么巧,北海那么大,折颜同白真将云头按下打算歇一歇,正好就落在了昏迷的连宋附近。
白真上神觉得这事很古怪。他们神族,只有刚出生不久方能化形的小娃娃,才会控制不住本相与化相,时不时闹出半本相半化相的笑话;哦,或者某些重伤濒死之神也有可能维持不了完美人相。可就他看来,此时天族的这位三皇子除了脸色白了点儿,脉乱了点儿,离濒死还差老远一大……唔,一百大截,怎么就会控制不住化相,露出本相龙尾来呢?
折颜上神从连宋的神识里退出来,解了白真上神的疑问:“他仙体上倒是没什么伤,但精神极不稳,神识里居然燃着一片火海。神识失控……这可能就是他变成如此模样的原因。”
折颜上神也挺纳闷:“可他的神识为何会失控……哦,”他回忆起来了一桩事,“我想起来,前几日,毕方鸟来了一封信,信中说连三派使者来了一趟桃林,问我的归期,言说有事欲同我请教。我彼时还以为是祖媞又出了什么事……”折颜看向白真,微微诧异,“难道不是祖媞神出了事,难道他想问我的,是他自个儿神识失控的事?”
白真心想见鬼了我怎么知道,口中却对折颜上神道:“嗯,你推测得有点道理。”
救人为大。连宋如此,两人自然也不好再去白颀那儿取七寸雪了,一番拾掇,连夜带着这位人事不知、化为半龙的三殿下回了十里桃林。
三日后,连宋醒了过来。
折颜上神坐在他对面,神色有些凝重地问他:“你可知晓你的记忆被人篡改过?”
三殿下披着件白袍,懒懒靠在竹榻上,微垂着眉目,右手把玩着一只喝空了的茶杯,淡淡道:“嗯,知道。”
折颜上神惊呆了,他虽有此一问,却没想过连宋居然是知道这事的。他只是觉得问句比陈述句更委婉一点也更好接受一点,不会太过刺激当事人,使对话进行不下去。他已经想好了,一旦连宋作震惊貌问“啊?怎么会?”,或者“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他有哪些话可以发挥。毕竟他是一个高情商的上神,很懂得和人的说话之道,同人聊天从不冷场。
可剧本竟然走偏了,折颜上神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三殿下看折颜上神哑口无言,笑了笑,那笑虽淡,却的确是个笑:“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事,一时道心不稳,灵台起孽火,没控制住,叫它燃遍了神识,我才会把自己搞得人事不知,晕倒在北海边。幸好为上神搭救,多谢上神。”
这病因倒的确是如此。三殿下一席话间,折颜上神终于找回了言语,咳了咳: “嗯,你这一把火烧起来,也是很厉害,生人勿近,我费了好些功夫都没法将它灭干净,最后还是让真真来帮忙,以我们二人之力驱动你自个儿的元神之力,令它封冻了你的灵府,才慢慢熄灭了那些火,让你能够醒过来。”
说到这里,折颜上神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们这场对话的离奇之处,他一拍脑门: “不对啊,若我诊得没错,你其实并未恢复当初的记忆。那我就有疑问了,既然你并未恢复记忆,又怎知自己被篡改了记忆?”
三殿下仍把玩着那只茶杯:“我的确未恢复记忆。”他认可了折颜上神的诊断,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另向他提了一问,“上神,我被篡改的记忆,是不是两万九千九百九十七年前去往凡世的那一段?”
折颜正端过一只茶杯想喝两口水,闻言差点摔了杯子:“这……这你都知道了?”他实在好奇得很,“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三殿下再次忽略了他的问题,放下了那只东岭玉的茶杯:“上神可否助我恢复这段记忆?”
折颜上神自诩是个知情识趣的上神,见连宋实在不想说他是如何发现自己记忆有差错的,也就没再问下去。不过……能否恢复连宋的记忆,这倒是个好问题。涉及自己的专业领域,折颜上神有很多话说:“要为一个人重织记忆,去覆盖他原本的记忆,是很难的,好比在白绢上绘一幅工笔画,极耗功夫。不过,画画虽难,要将一幅白绢上的工笔画洗去,却容易得多。画一幅好画,或许需要好几日甚至好几月,但要将那画洗去,却最多只需一刻钟。”
听闻折颜上神这话,一直服侍在一旁没怎么出声的毕方鸟心想这果然是个从来不自己洗衣服的人才打得出来的比喻。他咳了一声,纠正折颜上神:“上神,遇到不好洗的颜料,一刻钟是根本洗不干净的,需加药粉先浸泡半个到一个时辰,然后再用洗衣棰捶上个一两刻钟,才能洗干净。”
折颜上神卡住了,半晌后,他咳了一声:“呃,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嘛。”可能觉得丢了面子,擅长说话之道的折颜上神在接下来的谈话中,特地用了本座这个自称来挽尊。
“本座就是想说,”他看向连宋,“本座是可以助你恢复记忆,这也花费不了本座几日功夫,炼丹的材料都是现成的。不过,覆盖住你忆河的那层记忆做得太巧,已融入了灵识,以丹丸强硬去化,对你的神魂会有影响,三五年内你或许会经常头疼,将很难受……”
大家一起坐在这里这么久,在记忆错乱这件大事上一直表现得好像很平静甚至有点云淡风轻的三殿下,终于讲出了今日第一句带着情绪的话:“再难受,我想也不会比我现在这样更难受。”可他的表情看着却是很淡然冷静的,也看不出他哪里难受。
折颜上神微微惊讶。惊讶过后,他琢磨了少顷,从连宋的这句话里,他品出了他的意思,也品出了他的决心。折颜上神轻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好,那就这么办吧。”
临去前,折颜嘱咐连宋好好休息,又说自己回去就开炉,至多明日酉时便可将丹炼好。
连宋谢了他,没多说什么。
折颜同毕方鸟离开后,三殿下躺在竹榻上,一时无眠。
自他发现自己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后,他一直以为,出差错的是他在八荒神界的记忆。或许那时发生了什么重要之事,有人不欲他记得,故用了一些他在神族的日常去搪塞覆盖了那段过去。他在神界确然很多时候都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做的事也很千篇一律,用那些日常去搪塞欺骗他,的确比较容易。
若不是为取飞花连蝶,去了一趟北海海底的万年冰域,他自问不太可能发现出问题的竟是他在凡世的那段记忆。
在凡世的那十几年,发生的事实在太多、太杂,也太真了。可,居然那些才是虚假的记忆。要编织出那样一套复杂琐碎却又缜密周致得连他也无法生出怀疑的记忆,得多难?四海八荒间,有几人能做成此事?
没有几个人。
前往万年冰域这事,他并未和帝君祖媞商量过,完全是他一人之意。而万年冰域那种惩罚堕仙的极恶之地,要不是为了拿到飞花连蝶,他本应一生都不会涉足才是。
当日太晨宫四无量殿中的那场议事会后,帝君单独找过他一次,问他关于打造存放五位自然神元神之力的器物,他有什么想法。他说了几个方案,帝君都觉得差点意思,两人又商议了一阵,最后觉得用世间第一抔土、第一缕风、第一团火、第一束光和第一泓水为材料,打造一只大鼎,或可完美实现承载五位自然神元神之力的目的。
和帝君谈过后,他便回了一趟晖耀海,取了水种,又去了一趟若木之门,拿到了封印在门中的土种。帝君那边的动作也不慢。他回到天宫时,帝君已派人去冥司拿到了风种和火种。而祖媞也令殷临回了姑媱一趟,取回了存于长生海底的光种。
五种原料集齐后,他便开始闭关炼鼎了。炼这种大器,和炼那些小玩意儿也没什么不同,第一步皆是需将材料熔了。幸而此前从青鸟族得了一筐可熔万物的星浮金石。他试着用星浮金石熔了点五种材料的边角样料,发现效果还可以,但有一个问题——熔后的材料要重新成型凝固,不太容易。他闭门三天,试了许多方法,皆无果,最后想起了万年冰域的飞花连蝶。飞花连蝶也是种石头,万年寒冰凝成的石头,传闻其乃星浮金石的死对头——星浮金石可熔万物,飞花连蝶可凝万物。
他打算将飞花连蝶找来,试试看它是不是真的可凝万物,因此去了一趟太晨宫藏书室,取走了万年冰域的地图。本也打算同帝君说一声,但重霖说帝君在午睡,他就没打扰他,揣着地图径直去了北海。
万年冰域不愧是惩罚恶仙之所,无垠的冰域犹如一个无人的巨型演武场,但有仙者踏足其间,便有冰刀冰箭四面来袭,片刻不歇。
有镇厄扇护体,那些冰刀冰箭倒不至于给他添什么麻烦。他循着地图找了两日,终于在一座雪瀑中寻到了巴掌大的飞花连蝶。得了飞花连蝶,他本要立刻离开,却在接近界门之时,碰到了一个人——北海陵鱼族的公主,小鱼姬阿郁。
他对这小陵鱼有点印象,是因三万年前,他于凡世裂地造海,违了九天律例,被罚在北极天柜山受冰瀑击身之刑时,那小陵鱼随南湾之水冲进瀑布中,为他所救;她为报救命之恩,在他受刑时侍奉了他几日,不过在刑罚结束时,他便让天将将她送回了北海。
彼时那小鱼姬尚是个美丽少女,然此番摇摇欲坠立在这万年冰域中的小鱼姬,却满身伤痕,病骨支离,瘦得不成样。见到他时,那麻木的一双眼中先是现出恐惧,恐惧之后,却又透出了微弱的一线光:“殿下,您是三殿下!”她咚地跪地,细弱的声音像是砂纸从金石上刮擦而过,极哑。
冰刀冰箭不间断地朝她身上招呼,触及那瘦弱的身躯,留下一片血痕,下一刻那血痕又消失不见,以待刀箭再次在她身上烙印。这便是这万年冰域的酷刑。她像是已习惯了,只是仍控制不住发出痛哼之声。
她咚咚向他磕头,额上很快现出了一片红:“我已在此受苦三万年了,再也忍不下去了殿下!”她哭泣着哀告,“我知错了,求殿下饶我,放我离开此地罢,求殿下了!”
听她这话,她身处此地竟同他有关,但他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现实中出现了一个人,印证了他的记忆出了大问题。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跪在他脚边的小鱼姬。她说的一切他都不明白,但他想,这只是因为她说得不够明白。
他站在那里,没有流露出分毫失忆模样,语声微沉,故意含了些许讥诮:“哦?知错?你有何错?”九重天刑司无人掌管时,他代为掌管了好几十年,审人自有一套。
小鱼姬像是极怕他,叩首在地,额头上的红紫渗出血来,颤声道:“我不该嫉恨三殿下您为那凡人裂地造海,不该看到她身上戴了您的逆鳞,知晓她做了您的妻子,便失去理智伤了她的魂魄令她无法醒来。”她微微抬头,脏污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希冀,“三殿下降下雷霆之怒是应当的,可三万年已过去,殿下一定找到救她之法了吧,若她已醒来,殿下既已与她鸾凤和鸣,还请殿下放我一条生路!”她泣涕不已,“三万年,真的够了,求殿下怜悯!”
纵然已有所猜测,乍闻小鱼姬之言,他却还是难忍惊悸,脑中似有什么炸开,一片轰鸣。他无法再伪装淡然镇定,张口几次,方能出声,问那小鱼姬:“你是说,三万年前,我曾以逆鳞为聘,娶了一个凡人,还为她裂地生海,违反九天律例,而你因嫉恨她,伤了她的魂魄,令她无法苏醒;我因你伤了她,雷霆震怒,故而将你关来了此处严惩,是吗?”
小鱼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抬头惊惶无措地看向他:“殿、殿下,我是说、说错什么了吗?”
他没有说话,静了许久,忽然又问:“那凡人叫什么名字?”
小鱼姬瑟缩着:“我、我不知,只知她是凡世的一个郡主。”她其实是很机灵的,方才惧怕,没有反应过来,此时却突然明白了过来,眼珠蓦地一转,忍着身上的疼,轻声试探,“殿下像是、是忘了她?那……”
他没有理会她对他的窥探,微一抬手,手中出现了一幅画卷。画卷摊开,画中乌发黄裙之人正是祖媞。他琥珀色的眸看向前一刻还在凄惨乞怜,此时已转着眼珠欲谋划什么的小鱼姬:“那你总还记得她的样子吧?”他沉声问她,“画中之人便是她,可对?”
待看清画中人,小鱼姬的瞳猛地一缩:“殿下是……还记得啊……”
他面上表情毫无变化,手却不受控制地用力,画卷的卷轴被他握坏了,他蓦地将画收了回去。
十里桃林,精舍之中,竹榻之上,三殿下揉按住额角,忍住因回忆而产生的神识翻涌之痛。那小鱼姬的回答言犹在耳:“殿下是……还记得啊……她的发型和眼妆不是这样,但那张脸,便是长得如此,同画中人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唇间有腥甜之味,被他咽了回去。
那凡人,同祖媞长得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这世间不可能有一个纯粹的凡人,长得同天地造化所生的光神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而听天步说,为修得人族七情,祖媞曾前往凡世历练了十六世。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在凡世结缘的那个凡人,十有八九,便是祖媞在人间的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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