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降神(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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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桓再次见到徐恕,是在数日之后。

“是何人如此厉害,竟能伤了祁司卿?”商梨小院的不速之客看着祁桓苍白的脸色,微笑问道。

祁桓神色冷漠,几难察觉地皱了一下眉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徐恕却置若罔闻,他悠然自得地坐在花树下弈棋,石桌上摆着一局下了一半的棋,黑子被围困屠龙,白子占尽优势。

在徐恕左右手的操纵之下,玉京的形势便如这场棋局,风起云涌,杀机四起,但棋盘上的棋子却浑然不知,谁是真正的幕后之手。

徐恕落下一子,悠悠笑道:“超一品的异士,身躯之强韧就连妖王都无法比拟,但是任何人肉体再强横,心都是一样的柔软脆弱。能真正伤到祁司卿的,也只有我们那位美丽又无情的王姬了吧。”

徐恕转过头,细细打量祁桓,无视对方眼神的冷漠,自顾自地说着:“这一点,你倒是和姜晟一样。她是你的逆鳞,也是你的软肋。强者的弱点不在自身,而在他处,这才是最致命的。”

“这难道不是你希望看到的吗?”祁桓冷冷说道,“一个没有弱点的棋子,便会脱离你的掌控。”

徐恕把玩着冰冷圆润的玉石棋子,微笑点头:“不错,但我也有顾虑。棋子的弱点,只能棋手自己知道,若人人都知道,那这颗棋子一样也是废了。”

祁桓眼神一凛:“我说过,不能伤害她。”

院中空气霎时凝滞,而徐恕手中的棋子骤然裂开,像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徐恕挑了下眉,松了手,白玉雕琢的棋子顿时湮灭为粉末,轻轻吹散于风中。

“你的力量,若只用来保护一人,那未免太过可惜。”对祁桓的无礼,徐恕没有恼怒,只是眼中掠过了一抹妖异的绿。

或者说,很少有人在他脸上看到微笑之外的神情。微笑好像是他的面具,遮住了所有真实的情绪。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这个人无心无情,也根本没有多余的情感波动。

“你来这里,应该不只是为了挑衅我。”祁桓说着,语气之中逐客之意非常明显。

徐恕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走向祁桓。

“我是来通知你,大势已定。”徐恕的手按上他的肩头,“这局棋,该收官了。”

祁桓的目光望向树下的那盘棋。

黑子是王师,白子,是他的人。

这局棋,徐恕下了十几年,祁桓则是三年前入局,但如今,两人同为操盘之手,扰乱了玉京乃至武朝的风云。

黑子穷途末路,胜负一目了然。

三年前,他在夜宴台上救了帝烨,被调拨入鉴妖司。没有人知道,在天亮之时,一个生来妖瞳的男子找到了他。

男人说:“你乃先天道体,千万人中无一,与我同行,我可助你上青云。”

祁桓问:“我为何信你?”

男人说:“我是徐恕。”

他笑着说出这四个字,好像自信这四字便足以解释一切。

徐恕说,武朝延续一千多年,已近腐朽崩溃,天象有变,天命倾斜,紫微星现,武朝覆灭。

天下大势,破而后立,乱而后治。

但谁才是天命所归,他想赌一局。

“众生平等,这难道不也是你的道之所在吗?”徐恕立于山顶,仰望星穹,笑着看他,“我们本就是同道之人。”

祁桓沉默地看着星空,星河映在他眼中,谁也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徐恕不认为祁桓有理由拒绝他的邀请,而祁桓也如他所料一般,踏上了这艘方舟。

所有人都以为,祁桓是太宰蔡雍的走狗,就连蔡雍也对此深信不疑。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奴隶,如果不依靠他,又如何立于权贵之中?

超一品异士?

呵呵……

上一个超一品异士,已经死在了权贵们的争斗之间了。

对这些站在帝国权力巅峰的人来说,个人的力量再强大,也无法与世家门阀为敌。他们或许忌惮高襄王,但那是因为他既是英雄,亦是门阀。

而祁桓,奴隶尔。

徐恕亦深以为然。超一品的姜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号召力,还有所向披靡的烈风营。想要推翻武朝的统治,不能只靠几个人的力量,他一边瓦解武朝内部的防御体系,一边组建起反抗武朝的军事力量,唯有计划周全,才能万无一失。

事到如今,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什么阻碍了。

那应该是武朝延续一千两百三十九年后的最后一个夜晚,天亮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玉京的傍晚,金乌西坠,点燃了人间万千灯火。

一支支火把骤然亮起,于幽巷宫城之间穿梭,如星河落于人间,映亮了玉京半面天空。

数丈高的宫门本应紧闭,却在此时缓缓拉开,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仿佛是在长鸣示警。

警觉的宫人惊慌失措地张望查探。

“太子!太子!”宫人连滚带爬地跑进了那座奢华的寝宫。

太子瞻衣冠整齐,正坐在古琴前,桌上摊开一卷琴谱,他修长的十指按在弦上,却未发出一声。

宫人的喊声让他侧目看来,神情平静从容,只是鬓边白发似乎又多了几许。

“太子……”宫人拜倒在地,瑟瑟发抖,“发生宫变!士兵包围了宫城!”

太子瞻睫毛颤了一下,喃喃低语:“终于还是来了啊。”

“太子,快、快逃吧……您换上小人的衣服,宫墙处有个暗道可以离开……”

对这个温柔又可怜的太子,宫人们都盼他能逃过一劫。

但太子瞻拒绝了他的好意,微笑着摇了摇头。

“逃不掉的。”他眼中竟有一丝解脱,“等了许久,终于来了。”

他拿起了琴谱,对宫人说道:“你们走吧,我还有一首曲子未弹完。”

宫人讶异地看着他,他却又低下头去,指尖划过琴弦,行云流水般的曲声响起,给这注定不平静的夜添了几分柔情。

这首曲子,是翎音冒险入宫偷看的,名为《九歌》,作者已不可考,据传是千年前宫中的乐师所作。

曲声时而激昂,时而悲怆,若高山巍巍,水流汤汤。

远去的宫人听到了琴音于夜空飘荡,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一只展翅的鸾凤飞过高墙。

太子瞻的目光不在弦上,而在门外,被星火映亮的天空。

他唇角扬起了一丝笑意,终于可以坦然赴死了。

只可惜,翎音没有听到这首曲子。

那只呆呆的雀儿,明明可以拥有广阔的天空,却偏偏要陪他困在这座囚笼之中,在每个煎熬的夜晚,用歌声伴他入眠。

她从不说自己的来处,他也不问。他们之间的话题好像只有曲乐,只是偶尔他失神地看着天空,她才会问一句——你想离开这里吗?

太子瞻回过神来,没有回答想与不想,只说他生来就属于这里。

与她相比,他才是笼中雀,生来就被折断了翅膀,所以他想呵护她的羽翼,看她代自己飞翔。

可她总是不愿离开。

后来他才知道,她第一次入宫受伤,是为了偷看一卷名为《九歌》的琴谱,她想唱给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听。她说那个人本该属于天空与汪洋,却和他一样被困在了一处囚笼,受着伤痛与幽闭的煎熬。她想唱歌给她听,让她快乐起来。

太子瞻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既是对她非常重要的人和物,他便愿意为她去取。

没有意外,他又触怒了自己的父亲。

父亲总是多疑而易怒,既害怕太子锐意进取,觊觎皇位,又气恨他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怎么做,都是错的。

领了一顿责罚,伤痕累累的他将琴谱贴身藏着,带回了太子府。

他并不怕受罚,也不怕疼,总有翎音的歌声能抚平他所有的伤痛。

只是不知为何,在那一夜之后,她便消失了。

他日日抚琴,练习琴谱,想着等她回来,便可抚琴与她相和。

但是数年过去……

他终于确认,她已经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只是又回到了过去一个人的囚笼,却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心如死水的平静。

鲜血自唇角滴落,染红了颤动的琴弦。

《九歌》的曲声不知何时便戛然而止,唯有余音绕梁未绝。

苏淮瑛率神火营兵围王宫,忽听得亲兵传信,不由一惊。

——太子瞻服下相思子,毒发身亡,魂断东宫。

苏淮瑛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他一心辅佐太子瞻上位,本以为那位太子性格软弱,容易拿捏,却不料他如此决绝。

当年他瞒着太子瞻,让翎音入姚府为内应,策划了夜宴台妖袭。只差一步便能成功,却因一个不起眼的奴隶毁于一旦。

太子瞻为此竟少见地动了怒火:“我并不想登基为帝,你不要做无谓之事,伤害无辜之人!”

苏淮瑛不由冷笑:“太子殿下郁结于心,华发早生,难道甘心在这个囚笼中等死吗?”

太子瞻神色一黯,目露轻嘲:“为帝又如何?不过是另一个囚笼罢了。”

这个性情柔顺的太子确实不适合为帝,而苏淮瑛也正是看中这一点,才选择扶持他。这样日后他若为帝,自己大可把持朝政,号令天下。

但太子瞻虽柔顺,却也聪慧,他应该也看出了苏淮瑛的野心,才会说出那句话。

从那一刻起,两个人便已离心。

苏淮瑛也不会告诉他,他放在心上的那只雀妖,已经被他毒杀了。

他总以为自己看透了太子瞻,但太子瞻总是会走出他意料之外的一步。

如今兵临城下,大势已变,待帝烨退位,他便可登基为帝,他却偏偏选在了这个时候自尽。

苏淮瑛本想继续扶持他登基,但太子瞻一死,他的谋划便都落了空。

苏淮瑛低头看着跪在马下的太子府宫人,沉声问道:“他为何寻死,你是贴身侍候他的宫人,难道就丝毫不知?”

宫人既畏惧于苏淮瑛的怒气,又悲痛于太子瞻的结局。他四肢伏地,痛哭流涕,泣不成声。

“太子……太子早已生不如死……他从未想过……活着离开……”

苏淮瑛皱眉冷笑:“既然生不如死,为何不早死?”

他若早点死了,换个太子也行。

宫人痛哭道:“太子说,他若死了……便会有……其他的弟弟进那座囚笼……有他一人受着,就够了……”

苏淮瑛顿时一怔,皱了下眉,面露茫然。

这是苏淮瑛从未想过的答案。

他以为,那个柔顺的太子瞻,只是个怕死的懦弱之辈,却没想过,活在父亲的多疑暴虐之下,需要更大的勇气。

那座太子府的囚徒,太子瞻不是第一个,但他想当最后一个。

那个九五之尊的王位,他并不想要,只想伴着九歌翻过高墙,遨游于苍天四海。

待到高墙倒塌,待到生出双翼,他便能得解脱。

那个温柔得近乎软弱的男人,也有着他的勇敢与坚韧。

苏淮瑛沉默了许久,才从唇间蹦出两个字:“痴愚。”

但他无法否认,方才那瞬间,他的道心有所震动——被那些他所鄙夷的软弱感情。

帝烨看着团团包围宫城的炬火,脸色阴沉地走下观星台,走进华室之内,走下无数阶梯,又经过重重帘幔,站在了一面白玉璧之前。

这玉璧是淡淡的乳白色,并不厚的一层,却被篆刻了重重符咒,阻绝了外人的窥视。

这个地宫,玉京建都之时便已存在,历代帝王都被告知,这里是武朝龙脉所在,也是武朝得以长治久安的秘密。

他站在那儿,看着玉璧后若隐若现的身影,沉声质问道:“王城宫变,你为何没有提前告知!”

半晌玉璧后才传出一道清冷的女声:“我说过,我看不见了。”

“你是洞玄巫圣,日月之下,无所不知,怎么会看不见!”帝烨怒道。

“神明不可窥视,被神力干扰的命运,我看不见。”那个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地述说一个事实。

帝烨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怒火,他提醒自己,眼前这位是庇佑武朝千年的洞玄巫圣,不可冒犯失礼……

这是只流传于武朝帝王之间的一个秘密。

当年武朝先祖帝垚,从开明神宫“请”来了洞玄巫圣。这位巫圣貌若神人,不老不死,有着一双不起波澜的眼眸,深邃而明亮。

洞玄之力,可以看见世间的每一个角落。而武朝历代帝王,也是靠着这监察天下的力量来维持长治久安,八荒稳定。

哪里有叛变将起,便立刻率兵镇压。

但是这一切从某一天开始就变了。

那是帝烨第一次被妖族围困在丰沮玉门之时。他借着开明神宫的法阵掩护,躲在神宫不知几个日夜。饿了便吃贡品,贡品吃完了便吃人肉,终于等到了救援。

满朝文武,公卿大夫,畏惧于妖王之势,竟无一人敢来救援,他们甚至已经争执起另立新君。而来驰援的,是一个姜氏的旁支,名为姜晟的年轻人。他率领的烈风营,将妖王打得节节败退。

帝烨大喜过望,劫后余生,几乎痛哭流涕,当场便为姜晟加封并肩王。

待他回宫之后,怒气冲冲地质问洞玄巫圣,妖族有所行动,为何不提前示警。

洞玄巫圣沉默许久却说:“我看不见。”

帝烨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意思?”

洞玄巫圣说道:“有其他神力的存在,干扰了我的视线。”

帝烨心中一惊:“其他神力,是什么样的力量?”

“这世间仅存的三种神族力量,烛幽,洞玄,明真,干扰我视线的,不是烛幽,便是明真。”洞玄巫圣解释道。

帝烨惊骇地退了一步:“你是说……另外两位巫圣出现了?”

洞玄巫圣淡淡答道:“我不知道。”

八荒辽阔无比,洞玄巫圣虽能看尽天下,却也不会将所有事都告知于武朝帝王。武朝帝王供奉她,所提的要求便是,让她将所见的一切反叛力量尽数告知。

洞玄巫圣没有选择,就像千年前对烛九阴说的那样——她们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

帝烨不知道这一千多年来她是否还在其他地方看到过烛幽与明真的力量,但地宫中堆叠的所有卷宗中,都没有过类似的记载。

帝烨翻遍密卷,隐隐有了猜测。巫圣转世,拥有神力者,却无记忆。有的巫圣转世可能终其一生都只是平民奴隶,影响范围有限,也不至于干扰到洞玄巫圣的视线。

而这一世的巫圣转世对洞玄巫圣的干扰极大,竟让洞玄巫圣说出“看不见”之语,只怕那人的地位和力量都非同小可……

武朝的所有帝王,都已经习惯了对洞玄之力的依赖,而此刻听到洞玄巫圣说她“看不见”,帝烨便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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